去看望陈克勤大伯

 

                      王前恩

 

                       1

 

讨价，还价。讨价，还价。我咬咬牙，狠狠心，说出了一个价位，望着肉商，说这个价不行的话，我就拉回去倒进引渭渠喂鱼去了！肉商笑了，狡猾地露出了满口的黄牙，王老板，倒进引渭渠喂鱼可是没人给你一分钱哟！这样吧王老板，就按你说的这个价算，款么，先付你一半，如果销得很顺当，我立马把余款给你打过去。以后么，你就不用亲自跑了，只在家里发发货，到银行查查进账就是了……我想了想，仍犹疑不决。这个外号叫德国黑的肉商心黑不黑呢？听说他在A市手眼通天哩。他大约看出了我的疑虑，哈哈大笑，王老板，诚信是商人的生命！咱这是第一回打交道，日久见人心，这么着你看行吗，付你五分之三、之四也行。他望着我。我也望着他。我这个人别的看不来，但我却能从一个人的眼睛中看到其內心世界。此刻，我从德国黑的眼中看到了四个字，奸猾！善良！我不再犹疑了，行！就按你说的来——先付我五分之四。这车野猪肉是在A市试销的。如果试销成功，跟这个手眼通天的德国黑肉商打交道的时间还长着哩。

然后，就过秤算钱。

钱到手后，我身上留了些，别的我全放进了工商银行的卡上。这样便捷，也很安全。我们那的街上，也有工商银行，回去取用也方便。

接下来就是去车站。不是去火车站。坐火车可以直达我们县城东站，再坐公交车就可以到我家了。从家到我的野猪场，驾车十一分钟。歩行呢？恐怕得多半个小时。现在，我却走向了长途汽车站。我是要去看望我的老战友陈劳劳。不，不完全对，准确说，我是要去看望陈克勤大伯，即陈劳劳的父亲。早想来了——他们叫我无数回了，尤其是每年的果子成熟的时候——总不能如愿。这次是顺道，是个难得的机会。

三十四年前，我从部队退伍回来，就去过他们家一回。

那回，是跟陈劳劳一块儿走进他家老式街门{仅能容一辆架子车进出}的。在退伍回乡的火车上陈劳劳病了，是我陪护他回到了他的家的。正是秋收秋种大忙时节。当走进他家老式街门时，就看到了三间厦子房前边的院里，堆着好大一堆玉米棒子，像一座山一样。一个穿着朴素的半老女人，坐在这堆玉米棒前剥着壳。

娘！娘呀——！陈劳劳将包放地上，挺委屈挺无力地叫着，并趔趄着走过去，蹲在了老娘跟前。

我娃回来了！陈劳劳娘睁大眼看着儿子，粗糙的双手抚摸着儿子的头，说我娃瘦了，我娃长高了！嘿嘿。不意间发现了我，问儿子，这是你的战友吗？快坐下歇着我给你的做饭。

我走上去，叫声大大{大娘}，您身体还好吧？我大伯呢？

我身子好着哩。你大伯和果园几个人挖杆杆{玉米杆}腾地哩，地腾下要种麦哩。她说着站起来走向了厨房。

陈劳劳在母亲刚才坐过的小凳上坐下，蔫蔫的。我说你到炕上睡去，我给大大烧锅。吃了饭我陪你到医疗站去看病。他无力地摇下头。

我虽烧着锅，心里却想着回去咋么面对我的爹娘呀？！爹娘当初让我去当兵，目的就是让我跳出农门——戓在部队提干，或退伍后进工厂当上工人。可是，我又要回家当农民呀！

哎哟！着火了！从门外突然扑进来一个半老男人，他就是陈大伯。陈大伯身后还跟着三个男人。

我惊醒地发现，锅眼门里的柴火掉下来了，引燃了灶根的柴草。陈大伯和陈大大用脚踩踏着。我惊惶失措地站起来。踩灭了火后，大大对大伯说，这是劳娃的战友。

陈大伯望我笑，说，你不烧锅了，来咱化玉米{剥棒子売}。我随他到了院里，坐在小凳上化起了玉米。那三个男人已经坐在玉米棒堆前化了起来。陈劳劳虽病恹恹的，也慢慢化着。陈大伯则在化好留了缨缨的玉米棒跟前，辫起来。边辫边说，你两个是不是心里不贴合{不好受}？我跟陈劳劳互相看了一下，没有言语。

你两个肯定从连首长宣布退伍到现在，心里不贴合！嗨嗨。陈大伯看下我跟他儿子，说，你两个当兵就是为了跳出农门。可是你两个又回来了。回来当农民了。心里能贴合吗？

我不敢看陈大伯，低着头一下一下化着玉米。我突然听到陈劳劳在吭哧吭哧哭。

当农民有什么不好？！陈大伯辫好了一辫，提起来，爬上梯子搭在了院墙上，下着梯子说，只要脑筋活道，只要勤快，照样能过上好日子！告诉你两个，打年是个{从去年}，我就是万元户了！

我后来才知道，那三个男人是陈大伯果园的雇工。

我记得非常清楚，当听到陈大伯从去年就成了万元户的话后，我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惊疑地望着他。陈劳劳也不哭了……

陈大伯把没人敢揽承的大队三十多亩苹果园，包下来了，果园在山坡上，去年是第二年，除过上交大队承包费和雇工的工资等费用，净落了一万多元。那时候的一万多元，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天文数字。

我牢牢记住了陈大伯的话——只要脑筋活道，只要勤快，照样能过上好日子！

 

                             2

 

我从长途汽车上下来了，这就是说，这儿离陈大伯的家近了，步行上半个小时，就可以到了。我发现天色暗下来了，遥遥可望的村庄被饮烟和暮霭罩得隐隐约约的，似有似无，似梦似幻。还是给陈劳劳打个电话吧。我掏出手机，却怎么揿上边的键都没有一点儿亮色。哈，手机没电了。走吧，按原计划来，给陈大伯和陈劳劳一个惊喜。

可是，进了村庄之后，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家了。并不是饮烟和夜暮使我辨不清了，而是建筑物的巨大变化。三十多年前，大都是土厦房。砖大房，有，很少。砖大房的墙面也是清水墙，有用水泥外粉的，极少。瓷砖砌面的，根本看不到。那时，家家除了房还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墙根植一棵或两棵葡萄，其藤蔓如网似的罩着一方天地。若是晴天，阳光会洒满院落，亮亮的暧暧的煞是舒服。若到了秋季，那悬于葡萄蔓下的一嘟噜一嘟噜紫色葡萄，举手就可以摘下来享受……现在呢？整个屋里除了房还是房，是二层或三层楼房。墙面全砌着白色或红色的瓷砖，哪还有院落？我问了一个往垃圾箱中倒完垃圾提着空桶往回走的女人。女人朝前边指指说，第三排往西第三家就是。嗨，对呀，三三！陈劳劳曾在电话中无数次邀我到他家中来，说樱桃成熟了、葡萄毛桃{猕猴桃}成熟了，你来吧！……并教我找他家的具体办法，三三，即第三排第三家。平且宽的水泥路把我引到了陈劳劳豪华的家门前。

大伯！大伯！红色的大门占去了一楼东边的一间房，我站门囗叫着。屋里只一个房间亮着灯，别处一片黑暗。

劳劳！劳劳！除了从那亮着灯光的房里传来了说话声外，没人出现也没人应声。我听出来了，那说话声是电视上的。我正要走进去，身后却有人搭声了。

你找谁呀？

劳劳！我找你！听出是陈劳劳我赶忙转过身握住了他的手。

陈劳劳说，哎呀老战友，这不是在梦里吧？！

我说不是。哈哈。

你咋事先不打个电话哩！走，快进屋。

进屋后，我找墙上的插座给手机充着电，说没电了，没办法给你打呀。然后，我俩一边吃烟喝茶一边互诉相思之情。突然，陈劳劳说，走，咱到外边去吃点东西。会萍上班去了。我上去要关电视，他说让开着去。我又说，把大伯和大大也叫上……

大伯，过世五年了。大大有十年了。

啊？两位老人过世你咋不告诉我哩？！

当时，当时怕耽搁你挣钱。

挣钱重要还是来看望大伯大大重要？！我气得都快要哭了，大伯大大把我当亲儿子看哩，你却不把我当亲兄弟看！我的泪水真就流了满脸。

也是忙昏了头，这么多年来，跟陈劳劳通信通电话不计其数，咋就没有想起让大伯大大跟自己在电话上说说话？！每次问陈劳劳，他说大伯大大好着哩，也就信了。都是为了赚更多的钱害的……我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大伯，大大，我对不住您二老呀！

老战友，别这样。陈劳劳说，这是老父亲下世前嘱咐的，丧事从俭，别吿诉任何人。他说都忙。就不要打搅了……

我突然想起，大伯要是还在世的话，今年就95岁了。他活了90岁。大大呢？要是还在世的话，今年就93岁了，她活了83岁。大伯曾在信上对我说过，忙，是世上最好的保健品。忙，也是世上最省钱的药。忙人，是世上最有福的人！忙人，也是世上最长寿的人！这话在他和大大身上应验了，因为他俩一生都忙，即勤劳，所以他俩长寿！

大伯和大大在哪安息？我要去看看他俩。我擦去了泪水望着陈劳劳。

陈劳劳说，在村陵园。

 

                     3

 

翌日，我买了一个大花圈，到陵园敬献在大伯和大大的墓碑前，我跪在地上，并点燃了阴钱。大伯，大大，我看您二老来了！

三十多年来，虽没有见大伯大大和劳劳，但书信却从未中断。自有了电话后，每个月至少通两次话。

大伯，您还记得吗？当我和劳劳从部队退伍回来，万念俱灰，对生活失去了信心的时候，您说：“当农民有什么不好？只要脑筋活道，只要勤劳，照样能过上好日子！……打年是个{从去年}，我就是万元户了！”您这话多么令我和劳劳振奋呀！您用行动告诉我跟劳劳，勤劳能脱贫致富！

大伯，您说了这番话后，劳劳的病不治自愈，我的身心也像注入了什么神药似的，雄心勃勃起来。我回家后，首先做我爹娘的思想工作。我说，现在政策放开了，只要不违法，只要不干伤天害理的事，只要勤快，日子再不会像农业社吃大锅饭那会儿了！我就向他们讲了您承包大队山坡上果园的事……

陈劳劳一下一下用抹布抹着墓碑。

我又揭一张阴钱放进燃烧着的阴钱火上。阴钱火焰很旺。微风吹来，阴钱火便飘飞起来。我从中看到了大伯大大正朝我慈祥的笑着。

大伯，我不是在信上对您和劳劳说过嘛，我们那儿搞果园不行，不知是气候问题还是土质问题，反正好多人没弄成。我养起了猪。您在信中说得对，养殖要脑子勤脚手勤，不要怕失败！因为从失败中才能学到真本事……我接到您信的时候，正好前几天死了二十多头猪，心里不好受，想打退堂鼓。看了您教诲我的话，我认真找了死猪的原因。还真找到了。往后就不会在这方面再死猪了。

大伯，有一年，我亏了20多万，不是猪损亏的，是市场。我写信告诉您不想养了。您立马回信说，从那亏的得从那赚回来！让我快上小猪。您说，贱极必贵！我听了您的话，贷款上了1000头小猪。大伯呀，半年后，我净赚50万……

大伯，我转养野猪是前六年的事。六年来，由于野猪肉市场很好，所以我的野猪场规模已经发展到了万头。可就是忙呀！不怕大伯您笑话，一泡尿憋得肚子疼，也没时间撒掉。如果我不养野猪，就不会到A市试销野猪肉{猪客，宰人太厉害了！}，今天也不会来看望您和大大呀！

阴钱纸烧完了。陈劳劳说，老战友，咱回吧！

我给大伯大大磕了三个头，然后慢慢站起来。我说，我想直接去长途汽车站……

这么急？回家吧，我用车送你。

客随主便。回到家里，会萍己经做了满桌的菜，算是为我饯行。吃饱喝足，陈劳劳驾着他的上海大众小轿车送我到班车站。我下车跟他握手道别，他却跑向车后，揭开后箱盖，端出了两个纸箱，说是咱地里产的。

啥呀？

毛桃，就是猕猴桃。还有樱桃和葡萄，过时了没有了。

我突然记起来，若干年前，劳劳在信上说，苹果不值钱了。挖了树全栽上了别的果目树。从大前年初夏开始，劳劳每年初夏都要在电话上请我来吃樱桃。不知是哪回，他在电话中无意透露，哪年的收入能少了20万……

我哈哈笑起来，长途车上如果不让带，我就是扛也要把这两箱毛桃扛回我家！我一下子搂住了陈劳劳，我感觉也搂着陈大伯和大大，我们的心贴得如此近，我坚信我们的心会永远贴得这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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