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

（首届职工文学网络征文）

黎明的时候，村支书万海峰突然醒来。

他做了一个梦，马背粱一千多亩白芨丰收了，银子似的白芨块茎，堆成一座座小山。卖完白芨，屋里放满一箱箱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万海峰笑了，疯了似的哈哈大笑。一笑，就醒了。

山村的夜，十分安静。除了汶水河单调的哗哗声，一切都静悄悄的。

万海峰睡意全消，深深沉浸在梦境中。堆积如山的白芨，一箱箱崭新的钞票，总在眼前飘来晃去。“真是一个美妙的梦！”他又笑了，不禁回想起自己种药材的曲折历程。

十年前开始种药材。种黄姜、黄精，价钱起起落落，没有赚钱；栽党参种当归，由于气候不好，还贴本了；栽天麻栽猪苓，土壤透气性差，产量也不理想。有一次，一个药材商告诉万海峰，白芨价钱一路飙升，每斤可买几百多块。万海峰立刻托人从几百里外购回十斤白芨块茎种在屋后的园子里。到了秋天，白芨的叶子枯萎了，随便挖出一株，发现种下拇指大小的一个白芨，竟然收获满满一大捧块茎。

白芨种植成功了！万海峰多想大面积发展啊，可是，用块茎做种子栽白芨，成本高，发展也慢。他经常去白芨地里转转，一天，看到白芨茎秆上有一个个指头大的蒴果，蒴果里面是无数细小如灰尘般的东西。他想：这小东西一定是种子，如果用种子育苗，不就能大面积种植了吗？他取下几枚成熟的果子保存起来。

春天到了，万海峰像蔬菜育种一样，把白芨种子均匀地撒在细细的腐植土里，满心希望育出绿油油的小苗苗。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没有一粒种子发芽，直到秋天，才长出几棵黄黄的小苗。万海峰知道，一定是育苗方法不对。第二年秋天，他把所有蒴果都取下来，用不同方法，在不同的环境进行育苗试验。结果发现，秋天果实一成熟就进温棚，种子发芽率最高，一颗蒴果可育出成千上万株小苗。万海峰很高兴，从此就开始了大面积白芨栽种。  

村里有贼，万海峰养了两条狗看守白芨。一条浑身雪白，名叫北极狐，另一条全身金黄，叫做狮子王。北极狐个头儿矮小，十分警觉，就像哨兵，一有风吹草动就叫起来，狮子王高大凶猛，一有动静就张开血盆大口跑过去。两条狗虽然从没咬过人，可人见人怕。大伙儿都说，有了这两条狗，万海峰家的白芨万无一失。

正想着狗，屋外就传来狗的叫声，像是发现了什么，边叫边向远处跑。一会儿，狗的叫声停了，变成了迎接主人般亲昵的呜呜声。

万海峰觉得蹊跷，穿上衣服就往外跑。

屋外皓月当空，十分安静。皎洁的月光给大地披上了一层神秘的轻纱。万海峰仔细聆听，发现两条狗正向马背梁跑去。

马背梁是万海峰屋后一条长长的山岭，远远看去，如一匹骏马，撒开四蹄，正向前飞奔。月光下的马背梁高大巍峨，如一大片浓重的黑云凝固在深蓝的天空中。

“肯定有人来过，而且是狗熟悉的人。”万海峰不由得紧张起来。除了自己家人，两条狗就只认识刘福贵。可他半夜三更来干什么？

刘福贵是村里的一个光汗汉，四十多岁，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住在村子最南端。年轻的时候，吃喝嫖赌，经常偷东西，大家把他看做过街鼠。他偷东西的手段非常高，哪家有好吃的或者值钱的东西，无论多么用心守护，总会在你稍有疏忽的时候不翼而飞。人们都知道是他干的，有时候，他事后甚至恬不知耻的承认是自己所为，可没拿到赃物，能拿他有什么办法呢？三年前，偷剥邻居家的杜仲皮终于被捉住，村民们群情激奋，强烈要求打断他的双腿，拿他当五保老人一样养活起来。那天正好村支部开会，安排党员干部和村里贫困家庭组成“一帮一”对子，万海峰把刘福贵保了下来，并接纳为自己的帮扶对象。以前，国家曾对刘福贵进行过多次帮助，给过钱，送过东西，该想的办法都想尽了，都以失败告终，人们都说，刘福贵不可救药，神仙也挽救不了他！万海峰不信邪，考虑再三，决定把刘福贵带到自己家，与自己同吃同住，和他交朋友，关心他，爱护他，用友情温暖他，用真情感化他。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在万海峰家，刘福贵变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勤快了，把万海峰家当成自己家，有啥活儿就做啥活儿，没活儿还主动喂牲口拾柴禾。三年过去了，刘福贵没有一天偷懒，也没进过赌场偷过东西。万海峰非常骄傲，逢人就说：“爱的力量真是无穷的。老师爱学生，可以激励孩子勤奋上进；狱警关爱犯人，罪犯乐于悔过自新；党员干部热爱百姓，能让社会和谐美好。爱完全可以改变一个人，刘福贵的变化就是一个例子！”人们不相信刘福贵真的洗心革面了，有人甚至指着刘福贵的鼻子对万海峰说，他要一辈子不拿别人东西我才服你。万海峰也担心刘福贵老毛病重犯，自己栽白芨又缺人手，就让刘福贵长期住在自己家，管吃管住每年给四万块钱工资。几天前，刘富贵请假，说回老屋栽几窝猪苓，就回去了。

“会不会跑来偷我家东西了？”万海峰一边想，一边对房前屋后进行检查，发现一块白芨被翻了。

从逃跑的方向和狗的异常表现判断，都可以肯定是刘福贵。

万海峰肺都气炸了，立刻飞奔回家，吩咐妻子找几个朋友帮忙，在村子各个路口守候，看到刘福贵就捉住，不管有没有赃物。自己则迅速沿小路去追赶。

春天的夜晚，非常迷人。淡淡的月光下，层层叠叠的大山朦胧一片，如浸在牛奶中似的。习习清风，温柔的抚摸着万海峰的脸颊，送来阵阵野花的香味儿。万海峰无意欣赏夜景，迅速向马背梁跑去。

很快上了马背梁，万海峰放眼望去，山梁如一道长廊伸向云雾深处。起伏的群山，如一群黑乎乎的怪兽紧紧的围在山梁四周。

马背梁是一条石头山梁，又宽又长，土地非常瘠薄，没有大树，不出庄稼，也没有矿藏。整个山梁都被密密的茅草覆盖着，偶尔有一丛几丛低矮的小灌木。站在山梁上，万海峰思绪万千，许多往事又浮现在脑海里。农村实行责任制那年，村民大会开了一次又一次，谁也不要马背梁的土地。后来，只得将整个山梁进行丈量，按人口平均分配到户，每家每户都有一块子。当时，承包了土地，就得缴农业税，税款的多少也是依据家庭承包土地面积计算的。土地分到户了，但村里的农业税多年都收不起来，收税干部催得很紧，时任村民小组组长的万海峰，只得把耕牛卖了，把过年猪卖了，多年攒的粮食也卖了，才帮村民把累计多年的税款缴清。可村民们并不领情，没有一户主动把税款还给万海峰，纷纷表示，要钱没有一分，要土地就那一块，谁有钱缴税马背梁的土地就归谁。就这样，马背梁一千多亩土地全归万海峰。当时，有多少人讥笑万海峰啊，说他花了几千块钱，换来一块不毛之地，还要永远纳税，有人甚至当面叫他傻子，妻子和他闹了多年，差点儿就离了婚。这件事让万海峰非常苦恼。后来，农业税不缴了，万海峰又掌握了白芨种子育苗技术，发现马背梁阳光充足，非常适合栽白芨。万海峰一家人喜出望外，顿时觉得这片曾经的苦恼之地又那样的亲切可爱。

万海峰决定从外村请些人做帮手，用十年时间，把马背梁所有能种白芨的地方全部栽上白芨。为了回击人们对他的讥笑，也害怕大家要回马背粱的土地，万海峰在众人面前发誓：绝不出售白芨种子，绝不外传白芨育苗技术！

阵阵晨风把万海峰从回忆中唤醒，望了望夜色弥漫的山梁，梦境中的画面又一次出现在脑海里，银子似的白芨块茎，成捆的钞票……

刘福贵住在小溪旁边，前临汶水河，背靠大山，小瓦房掩映茂密的竹林中。万海峰来到小屋门口，天已经蒙蒙亮了。但刘福贵并没在家。

“难道他没有回来？”万海峰顿时紧张起来。

仔细一听，竹林深处有动静。

刘福贵家的竹林，占地三四亩，一棵棵茶杯粗的竹子，密密麻麻挤在一起，远远望去，如一顶巨大的绿色帐篷。循声走进竹林，万海峰发现竹林中间有一片鲜为人知的空地，刘福贵亮着电筒在地里栽白芨。

万海峰暗暗庆幸自己来的及时。

“早啊，刘福贵。在忙什么？”

听到有人，刘福贵浑身一哆嗦，锄头和电筒都掉在地上。

万海峰捡起手电，用灯光直射着刘福贵死人般难看的脸。

 “栽白芨啊。种子从哪儿弄来的？”

刘福贵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下。

“这白芨，是偷你家的。”刘福贵一边说，一边举起双手，左右开弓抽打自己的耳刮子。“我是瞎眼狗，我恩将仇报，我千刀万剐！你待我如父母，给我吃喝，给我钱花，我却……万支书，你带我去游街，送我去派出所，把我关进号子，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万海峰冷笑着，慢慢走上前抓住刘福贵的双手。“怎么没把白芨送到集市上去买呢？你不是很爱钱吗？”

“我都告诉你吧，万支书。”刘福贵平静的说，“我偷白芨，不是为了卖钱，是想悄悄进行种子育苗试验。”

“想栽白芨，干嘛不给我明说，不光明正大地栽？”

刘福贵仍用平静的口气说：“以前，我太不成器了，耍赌博，玩小姐，偷东西，无所不为。那次，我偷吴三娃儿家的杜仲皮，村民非要把我弄成残废不可，是你劝住众人救了我。还把我安排在你家住着，给我吃喝，给我钱花，把我当朋友，当兄弟。为了让我改邪归正，你想方设法开导我，苦口婆心的教育我。我很感动，在你家，我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和幸福。不知多少个夜晚，我在床上悄悄流泪，我也是五尺男儿，血肉之躯，怎能永远都做寄生虫，永远让党和国家白白养活，让干部和群众白白养活？我决心彻底改过自新，不赌博，不偷东西，做一个自食其力的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改了，彻彻底底改了，我觉得很满足很幸福。万支书，我说的全是实话，你是看到的呀！”

见万海峰没有吱声，刘福贵接着说：“我常常想，你像父母一样，关心我，爱护我，尊重我，可村民们仍然看不起我。在他们心目中，我仍旧是小偷，是无赖，是猪狗都不如的人。我多么希望大伙儿能改变对我的看法啊！从村民们的谈话中我了解到，大伙儿最想得到的就是白芨的种子，白芨的育苗技术，而你是绝不会传授给他们的，因为大伙儿伤害过你。我还知道，大家对你有看法，对你的支持和拥护不如从前了，我很担心你支书当不长久，又没办法帮你。我想：你对我恩重如山，我必须终生感谢你啊，可我能做什么呢？有一天，忽然想了一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办法，偷你一点白芨悄悄栽到我家，再学会白芨种子育苗技术，然后悄悄传授给村民，告诉大家，是你让我这样做的，因为你不想违背自己的誓言。如果我成功了，大伙儿学会了栽白芨，也能和你一样迅速发家致富，就会感激你，拥护你；他们也会感谢我，从而改变对我的看法。通过了很长时间的思考，昨天晚上我睡不着，就神使鬼差的到了你家地里……回家过了秤，一共二十四斤七两，我现在就把钱给你，或者马上把白芨挖起来栽到你家地里……原谅我，饶了我吧！”

听了刘福贵一番话，万海峰怔怔的站在那里，满腔怒火顿时跑到了九霄云外。万海峰相信刘福贵的话，他虽然浑身都是毛病，但从不说谎。万海峰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是的，多少人想学白芨种子育苗技术，多少人想购买种子，哪怕是亲戚朋友，都被自己无情地拒绝了。他长舒一口气，耳畔仿佛又响起村民们乞求购买白芨种子的声音，脑海中又浮现出人们乞求技术的眼神。“唉，我多么自私多么狭隘啊！”他用巴掌重重的拍打自己的额头，喃喃地说，“我不是常说，共产党员要时刻关注百姓的需求、关心百姓的疾苦吗？不是常说，共产党员时刻牢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吗？我言行不一，犯下了大错，固执和虚荣让我犯下了大错啊！为了回击人们对我的讥笑，我拒绝了村民希望致富的请求，真愧做一名共产党员！愧做共产党员啊！”    

在知错改错的刘富贵面前，万海峰觉得自惭形秽：“一个共产党员怎能和老百姓争长论短，斤斤计较？应该马上向村民们道歉，马上改正错误。”

“快起来吧！我原谅你，已经原谅你了。”万海峰紧紧握住刘福贵的手，“你待人真诚，让我感动。你还给了我许多启示，让我想起了党员应该襟怀坦白，应该大公无私！我不担心人们是否拥护我当支书，也不奢望永远当支书，正好相反，今天就向大家认错，今天就向组织辞职，不管今后我是不是支书，但永远是一名党员，党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必须为人民谋福祉！你再也不必偷偷摸摸学技术了，我今天就教大伙儿栽白芨，教技术，卖种子。我还要把马背梁的土地还给大家，支持大伙儿栽白芨，鼓励大伙儿栽白芨，咱们共同开发马背梁，共同把那片不毛之地变成金山银山！”

他俩商量了一阵，然后掏出手机，逐一拨通村民的电话。

走出竹林，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温暖的阳光照耀的大地。村民们纷纷走出家门，紧紧跟随万海峰向村委会走去，大伙儿有说有笑，脸上挂满灿烂的笑容。望着兴高采烈的人们，望着被阳光染得金灿灿的马背梁，万海峰仿佛看到长长的山梁上都是碧绿碧绿的白芨苗，仿佛听到人们的欢声笑语在整个村子上空飘荡。

作者姓名：谭世亮

通信地址：陕西省安康市宁陕县新建小学

体裁：小说

职业：教师

电话：18700516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