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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事物
一些事物从我的生活中永远消逝了，却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依然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红火
天已经那么黑了，冷风嗖嗖地往我的身体里钻，四周是锣鼓的声音。妈妈，我又冷又饿，你为什么还在划旱船？旱船打扮的花里花俏的。船外是一个鼻头抹着白色粉的小丑，他左手拿着一把破蒲扇，右手拿着木船桨不停划拉。围着旱船跑来跑去，没完没了。妈妈，你穿得花红柳绿的，你的脸上也化了妆。为什么我不喜欢你化妆的样子。看起来不像往日的你了。你一边走着碎步，一边唱。我叫你十句，你似乎只能听见一两句。我不停地说：“妈，冻死人了,饿死人了，你不要扭了！”而你高昂着头，偶然回过头来说上一句：“你自己先回去，一会儿就扭完了！”妈妈，那时你多么年轻，是不是划着旱船你最快乐。你顾不上我，我多象一个你想甩掉的小尾巴。
妈妈，也许就是这一次深刻的记忆，从此，每当拜年的秧歌来到村头，只有我一个人躲在窑洞里。外面一片吵杂声。我听到孩子们跑动的声音，他们跑向秧歌来的方向，他们和大人们一边跑一边说：“看红火去！”他们把扭秧歌耍社火都叫红火。
红火的事物里总有妈妈的身影。妈妈你也跑得快，走得急，急得几乎忘了我。其实也没有任何的关系，叫我我也不会去。你扭头说：“你这娃娃就是跟别人不一样！”
妈妈，我真的不想看红火，越红火，越看不到我自己，我的腿那么短，我不想淹没在人海里等着欢乐。
只有虎虎一直陪着我。虎虎其实也想去。我看出来了，它摇着小尾巴，撒着花儿，歪着头望着我，它在询问我，你为什么不去？但它最终从我的不动声色的表情里安静下来。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依偎在我的身边。
虎虎知道我的秘密，妈妈，你不一定知道。
歌声与泪水
外面是雨淅淅沥沥的声音。妈妈。我把自己蜷缩在你的身旁。还深陷在昨夜大人们讲的那个鬼故事里不能自拔。你一针一针地纳着鞋底。纳着纳着你开始唱歌：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爱上了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说咱们二人天地就，
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
叫一声风英你不要哭”
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爱上了三哥哥，
他是我的知心人。
……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
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说咱们二人天地就，
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
叫一声风英你不要哭”
我抬眼痴痴地望着你，弟弟也依偎在你的身边望着你，眼泪从你的眼睛里缓缓流出，弟弟问你：“妈，你怎么哭了？”可是妈妈，我分明看见你是笑着流泪的，笑着唱歌的。你说：“人一唱歌就要流眼泪的！”
妈妈，我真的很小，我就那么轻易相信了你的话。
唱歌，流泪，在雨天，妈妈一针一针纳着鞋底。
为什么一长大，一些场景就消逝不见了，就象妈妈你消逝的青春，就象我消逝的童年。
石狮
马庙梁的乱草丛里，站着一个石狮子。无论寒暑，无论风雨。它的眼睛一直朝着河水流动的方向张望。不晓得它站在那里多少年了。
它站的地方是一个不太周正的十字路口。它的身上有了一些岁月的斑驳。不再光滑。每次我从那个路口走过，都不敢背对着它，每当我要远离它时，我会一眼盯着它后退着走。直到它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理想的状况是我的身前和身后都有人，这时我的恐惧会轻一些。其实它从未追过我，可是，有时候大人门走得太快，我的头发根都竖了起来，我会惊慌地跑，生怕把我拉在最后。
他们问我：你跑什么呢？我一言不发。连说出来都怕被石狮听见。
世上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会惧怕一只石狮子。妈妈你也不知道，其实我自己也难以说清楚。
是不是直面它，它不会搞什么小动作？而背对它时，会防不胜防？从而莫名恐惧？
妈妈，长大以后我依然不敢背对一些事物，就象不敢背对一些景象，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
听说在去年的一个夜晚，石狮子被人盗走。我想象他们面对它时毫无惧怕，甚至极其粗野。而我，却常常会在梦里从马庙梁走过，我一直小心翼翼，不敢背对，我一退再退，如童年时一样。
走失
我是围着花头巾在一个夜晚走失的，我的头巾是粉红色的，上面有零星的蝴蝶飞舞。
起初是被表姐的手拉着穿过舅舅家的红楼去平房小院看电视。小小的黑白电视周围围了很多人。在人多的地方我会莫名心烦意乱，导致对电视这个新生的事物没有半点惊喜。
我要回舅舅家找妈妈，我对表姐说。表姐说再看一会儿，几个一会儿过去了，表姐依旧不走，她跟着众人笑。
我要找妈妈。表姐终于同意让我自己回。表姐说，你真的能找到吗？我说我能。
我记得穿过一个黑漆漆的巷道就到了。
穿过一个巷道，望不见红楼。又拐过一个巷道，依旧找不到红楼。我敲开了一家人的房门。门开了，是一个男人。我说我找不到妈妈了，妈妈在舅舅家的二楼。他说你别急，我领着你找。我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走，他问我，是这里吗？我摇头，是那里吗？我依然摇头。于是他报了警。
我跟着警察叔叔走，我的身后跟着四五个看热闹的半大小伙子。灯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妈妈，我听见了你的声音，我径直跑进说话的屋子。屋子里的女人在说话，可是她不是妈妈。
我不断地听到妈妈的说话声，循着声音走过去，没有一个女人是妈妈。
找不到妈妈，有坏人会挖走你的肠肠肚肚。这是我身后几个小伙子故意吓唬我说的话。
这一次不是幻想，真的是妈妈火急火燎和表姐在大街上喊我的小名：小娣，小娣……
我疯了似地跑，扑在妈妈的怀里。警察叔叔批评了妈妈。
妈妈说，刚才在你舅舅家里放了一个蝴蝶做的烟花，烟花不停旋转。烧着了地上放的鞋子。
那只蝴蝶是我头巾上的蝴蝶吗？
妈妈说，表姐回来一问，说是你还没有回来，撒丫子就跑。
妈妈说，我们也报了警，警察登记里说，有一个小女孩走丢了，她围着一个花头巾。她正被警察领着，正在大街上到处找妈妈。
妈妈，我的花头巾现在在哪里？那些蝴蝶是不是已经飞到深远的梦境里了？
食土
妈妈，现在我想告诉你，我吃过土。
在回家的路上，就在山的一角，我发现了不一样的土，看起来那么干净。我用小小的手把土抠下来，放在嘴里咀嚼。当我咽下土时，太阳正在山的那一边。天上有一群白羊，它们不说话，但我相信它们中至少有一个看见了我的秘密。
我弯腰背对明亮的太阳，却无法背对内心小小的瘾。
妈妈，今天我想告诉你，我不止一次偷偷吃过土。干净的小小的土，在我的身体里，那是孩童时故乡的土。是到现在依然让我魂牵梦绕的土。
闭着眼睛回家
我要闭着眼睛回家。这是我一直渴盼实现的事情。我对于闭着眼睛回家充满无限的好奇。
我的脚下的山坡，长着满坡的野刺槐和酸枣树。春天刺槐的花是蜜蜂的佳肴。工蜂的小腿上沾着黄色的花粉。夏天知了在山坡上不停知了知了地高声叫着。秋天我摘食过路边的红酸枣。如今我要闭着眼从山梁上走回家。
闭着眼睛时，用心牵着自己的身体走路，感觉自己在做一件大事情。
不知道哪一脚没有踩好，我顺着山坡滚落，直到被一颗酸枣树挡住。我不知是执着呢还是反应迟钝。被酸枣树挡住后我才睁开双眼。手和脸被划破了。生生的疼。
我尝试过两次都以同样的方式结束。
后来我选择从另一条路回家。我闭着眼睛大踏步往前走，又是一脚踩空，我直接掉到两米高的路壕下。直到跌落在地我才知道睁开眼睛。
我是不是傻得有些真傻的小孩。
妈妈，你说，三岁看老。是不是真的傻而不知道补救？
这是我的秘密，我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你。妈妈，我是想用心牵着我的脚，而不是眼睛。
作者：韩雪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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