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春天

一

    可能从我出生的时候起，老七就已经在镇子上了。

   老七本来不叫老七。听爷爷说，不知从什么时候，镇子上就多了一位流浪汉，人们问他名字，他只会傻笑，镇子上的人都把这个可怜的乞丐叫“要米的”。可是，请原谅，我实在不愿意称这样称呼他，一直固执地称他为老七。

    那时候，老七四十来岁，好手好脚的，可大脑好像出了什么问题，整天就傻笑着在镇子上游来荡去，向人们讨饭吃，或者拣地上的脏东西吃。那些年，村子里的家长教训孩子经常会说：“你不好好念书，将来像他一样要饭去。”

               二

    镇子上的人没事儿了总喜欢拿老七来逗乐子。寒冷的冬天，无聊的人们便逗老七说：“老七，下河去捡几个石头回来，我们给你找个媳妇。”他就很听话的去捡了一兜石头回来，把衣服弄得湿透，脏兮兮的大胡子上挂着小冰粒，手冻得通红，却依然捧着几个冰冷的石头给那伙无聊的人们。那些人又把石头使劲儿地扔进水里，又让他去捡，老七真的傻呵呵地又去捡。母亲连忙劝到：“这帮小伙子要不得啊，你们看他冻成啥了？”“他只是个疯子而已，逗他玩儿呢。”他们不屑一地回答。那个冬天特别冷，一天夜里，北风像狼一样嚎叫了一晚上，母亲一夜都没睡好，总念着老七今夜肯定会被冻死。他住在简单的自行车棚里，四面都透风。第二天一早，母亲就让我去看他怎么样了，我看到墙脚的那个“东西”蠕动了一下。“还好，他还活着。”我这样告诉母亲。

    繁忙的春耕，村里的人都抢着让老七到自己家里干活。他不会干什么农活，只会出蛮力气，人们便把最苦最累的活儿留给他干，一劳累就是十几天。农忙结束后，好心人总会给他一些钱作为报酬，可是老七不认识钱，只知道钞票是两张多，一张少。因此，一些缺德的人在老七辛苦几十天之后，只给他几张毛票，他依然当宝贝似的装在怀里。还好商店里的阿姨们心肠非常好，从没欺骗过他。

                 三

    那时侯，我们都在上小学。有一次，老师让每个学生在放学路上做一件好事。我清楚地记得自己那天做了什么：那天下午我拿了个苹果边走边吃，突然发现老七眼睛直直地盯着我的苹果，老远地，我便把那半个苹果扔到他面前，说到：“拿去吃吧，老七。”（我想自己当时肯定把他当作一条流浪狗了）那个苹果在地上滚了好几下，成了个“灰蛋蛋”，已看不出是个苹果了，他却傻傻地抓起来，狼吞虎咽地吃着。看着他那吃相，我的“猎奇心”与“善心”终于得到了满足。当我告诉老师我做的好事，不明真相的老师还表扬了我。许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这件事，我才知道这不叫行善，甚至连怜悯与同情都算不上，这样的“善”是容易伤人的。

              四

    十几年过去了，我已从一个不懂事的黄毛丫头变成个大姑娘了，老七也真的成了老七。他的头发已经花白，浓密的大胡子也全白了，步子变得蹒跚，再也没有往日的蛮力气了，似乎连傻笑也很少了。

                 五

    去年寒假，我回家路过镇子，习惯的朝自行车棚看了一眼，却意外地没见到老七苍老的身影。或许他已经死了，我想。

    后来我才知道，上级给镇子拨了一笔钱，人们在镇里建了一座养老院，把村里所有的孤寡老人都接去住。老七是第一个被接去的。人们都说，老七这下享福了。腊月里，我和母亲路过养老院，我正准备问管理员老七在哪儿，母亲就指着那个晒太阳的老人对我说：“快看，那就是老七。”他就是老七！？我已经完全认不出他了。他的大胡子已被刮得干干净净，气色很好，头发梳得很整齐，穿着干净的黑色大衣，怎么也看不出是个疯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富贵人家的老人。他坐在那儿，傻傻地朝我们笑，可能他再也认不出我了——那个当年向他扔苹果的小姑娘。看着养老院里幸福的老人们，我知道了什么叫做老有所养，心里获得了许多安慰。

       农历腊月二十七，也就是老七搬进养老院刚好一个月，他安静的走了。全村的人都去为他送行。我看到他安详的睡在那里，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眼角却有淡淡的泪痕——他竟然会流泪！一个只会傻笑的精神病人竟然会哭，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也是所有人没想到的。

    老七傻笑了一辈子，如今死了，却哭了。

              六

    目送着老七上山，我擦拭了眼里冰冷的清泪，望着远处的山峦，欣喜地发现它们微微地泛着淡青色——不知什么时候，春天已经悄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