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至高中时文理分科，我们同被分到了文科二班。又同住一间宿舍，她才走进了我的生活。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简陋的宿舍里并没有任何可以用来取暖的设备。晚自习后，我们踩着厚厚的积雪走进冰冷的宿舍，抱着灌满热水的暖水袋，瑟缩着钻进唯一可以用来御寒的被窝。子夜，万籁俱寂，挤在一张大通铺的女学生们酣然睡去，我却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睡意全无，窗外寒星点点，失眠又一次无情地侵袭了我。就是这样的时候，我听到了咫尺之遥的她躲在被窝里隐忍的啜泣声，我试探着伸出手去，却触掉了她一颗冰凉的泪珠，摔碎在枕边。

  “我不能再上学了。”她停止了抽泣，小声对我说。

“为什么呢？你家里……很困难么？”我凑过头去，疑惑着问她。

“是的，很难。一直是表叔供我上学的，现在他要举家搬走了，我家里是拿不出这份钱的……”

    她的一席话让我无比惊愕，我轻抚着她瘦削的颤抖的肩，却不能说出一句话来。第二天放学，她告诉我家里有事情需要处理，问我愿不愿意陪她回趟家，我没有思索就答应了，我承认，我与生俱来就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她的遭遇和眼泪俘虏了我的同情心。

    她的家和学校一沟之隔，遥遥相望。我跟在她的身后，第一次走进那样萧索破败的家：她的蓬头垢面的母亲坐在门墩上，瞧见我们进来，也并不理睬，只顾也斜着眼睛自言自语；她的弟弟，一个十几岁大的少年衣衫褴褛，站在院子里冲着我“嘻--嘻”傻笑，手里挥舞着的竹杆让我望而却步，她厉声地呵斥了弟弟，拉着我走进里屋。

     低矮的房间里家徒四壁，一抹血色的残阳从西窗里投影进来，铺着一床薄棉絮的炕上躺着她因公截瘫的父亲。她简单地介绍了我，那个有着和蔼笑容的中年男人向着我微笑，我的眼眶却酸涩地要溢出泪来。从她和父亲的谈话中得知，是因为院墙坍塌，砸死了墙根下两头公羊，父亲焦急万分，只待她回来商量权宜之计。“赶快拉到市里卖掉，不能过夜，再晚了怕要折钱。”她果断地说，与此同时，在她那个傻娘的吆喝下，院子里涌进几个人来——是和她同姓的本家人。他们远远地聚在一起小声嘀咕着，偶尔会朝着她张望，似在谋算着什么。

    终于有人走了过来：“美丽你看天都晚了，大伙摸黑给你拉到市里也不容易，再说，要等个肯出价的肉贩子，还不晓得要等多久，你总得犒劳一下大家吧？再怎么说没个几百块的盼头，谁也不乐意跑这趟的！更何况那三轮车也是要烧油的……”

 “说的在理，美丽你是当家的，你最有发言权。给多给少，你说了算，别亏了我们就行。”一个附和的声音在说。

 “还有我的一份，少一分都不行。我给羊儿割草的，我喂了它们的。”人群中她的母亲在呐喊。

“姐，还有我的，我要攒钱娶媳妇，嘿嘿，娶媳妇……”他弟弟的瞳孔里绽放着希冀的光芒。

   我看见她单薄的身影无助地在寒风里摇曳，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惶恐和悲戚，这一幕，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

                                                                                                  (二)

  几个月后，她真的离开了学校。我记得那天雪后初晴，刮着风，很冷。我送她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程；我还记得她流了很多的眼泪，我冲着她的背影向她道别，她只是走着，没有回头。这之后不久，我转学，再没有了她的消息。

    四年后，我在市里一条背街的水果摊前与她不期而遇。七月流火，无比炎热。她弯腰在那里忙碌着，汗水漫过污渍，在她的面颊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我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这张脸，再白皙一些、再娇嫩一点，就是当年的那个人了。我叫了她的名字，她望向我，我看见她灰暗的眸子里掠过一抹惊喜，却转瞬即逝。

   她邀我在摊前坐了下来，递过一串甘甜的荔枝给我。
   “我结婚了，还有了孩子，两岁了。”我听见她在说。

这似乎是预料之中的结果，我并没有感到意外，总归该有一个归宿的，只要她幸福就好。

    “他是个孤儿，也是个浪子。大牢进了几回，一穷二白、无恶不作，可他就是待我好，拿我当宝。这回他又犯事，就是因为我。他偷了金行里的首饰给我当生日礼物，还刺瞎了保安，被关进去了”。 她淡然地对我诉说着，像上元宫女说天宝旧事一般，痛痒都隔了层皮。

  “哦？”我有些吃惊，惊异于贫瘠的土壤里盛开的爱情之花那别样的绚丽!虽不至被褒扬，于爱情本身，却似乎更纯粹，胜过俗世里那些无病呻吟的悲欢离合。“那你以后带着孩子，岂不是会很辛苦？”我问她。

“辛苦我不怕，苦日子我过惯了，只要他活着，我就有盼头。”她说。

    我望着眼前这张略显憔悴、红颜早衰的脸孔、望着这张脸上与年龄不符的笃定，相信在那些美好的年华里，她一定也有梦一般的情怀，也试图做一个素面朝天的草木女子，行走人间，朝采桑、暮诗书，偶尔心向云端，让一个心仪的男人爱上，在保留小小的卑微之后，去勇敢收获足够的雨露和阳光。

    2000年，世纪之交，这是我与她最后一次相见，她并不愿意留下任何的通讯方式给我。她说，有缘自会再见。

                                                                                            （三）
    那一次分别，我再没有见到她了，或许，真是无缘了吧？只是在一次归乡途中，从旧时故交的朋友那里听到关于她的消息。她和那个男人充其量只算得是同居关系，并无夫妻之名。丈夫入狱后，她带着孩子艰难度日，受尽欺凌。孩子的一场大病更是花光了她微薄的积蓄。为给孩子治病，走投无路的她毅然决然地远走他乡，听从远房亲戚的安排，和当地一个已婚丧偶的男子生活在一起，人生的不幸让两个苦命人惺惺相惜，那个淳朴的庄稼汉子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的“菟丝之托”，并靠他精湛的电焊手艺，换来她和孩子的温饱。据说后来又在县城开了一家铺面，夫唱妇随，还添置了一辆货车，日子倒也过的日渐红火。

   她该是满足了罢！颠簸流离半生，终于求来这曾经遥不可及的安逸，我为她松下一口气来。原来“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当真是如此弥足珍贵！

   千转百回， 却还是应了那句古话——“红颜皆薄命”，她梦寐以求的安稳上苍终是不肯给她，于是，这故事还要曲折继续，情节还须虐心纠结—— 她的前夫刑满释放了！他费尽周折地打听她的消息，设想过种种相见的场景，却始料未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使君虽未有妇，罗敷却已有夫”的尴尬。纵然已是覆水难收，那个历经了人间炼狱重见天日，视她和她的爱情为救命稻草的前夫，是断然不会顾及世间伦常的。他苦守在她的必经之地，在得以相见的刹那跪倒在她的面前，涕泪横流地诉说，道不尽几百个日夜的相思之苦，生生让一个痴情女人的内心壁垒轰然倒塌。焊工的日子还在继续，只是，店铺里少了那个美丽贤淑的女主人和她的孩子。她还是选择了离去，三叩九拜地离开了这个有恩与她的男人，跟在那个浪子的身后，走向来时的路。

    有人说，“爱情不过是一场遇见，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然后彼此包容、一起成长”。想来幸福的婚姻不过如此。而她，从一开始，那冥冥之中注定的遇见，便是一场不折不扣的劫难。她的心，亦早已是千疮百孔了。一个骨子里深埋凄凉的人，又如何承受得住现世的繁华？我想，这一刻她的心是疼过的。

                                                                                        （四）

      美丽的故事还在继续，我却再也无从得知。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个时空的距离。我不知道，那等待她的，是现世安稳的美好，还是黄沙漫天的寂寥？

     如今，我远离故土已有数载，那一路成长过的青涩和天真、那曾以为会永恒的人和事，都遗落在关于那座城的记忆里，与我渐行渐远。由于疏于联系，我似乎已经将她全然忘记了。却不知怎么会在这个雨天，没来由地想起她。那年那月，她青丝如黛、红颜初好，倚在门边巧笑嫣然的样子，忽然就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生生刺痛着我的双眼，在烟花般的寂寞里，我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