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焕

关中人性格直，一般话语都不多，通常见生人更不爱言语，脸伸得平平的，从不主动搭话。但如果认识了，熟悉了，则很是热情，出门一瞧见，老远就喊开，打起招呼来：“吃了没？喝了没？哪哒去呀？”热情绵密的没个完。平时乡里乡党，连畔种地，相距不远，走来走去，你呼我应，相遇次数多，有空了坐在一起，彼此爱说爱谝。在说话中关中人常常爱夸人。

关中人夸人总爱挑人好的地方夸。关中人说：“三句好话当钱使。”夸人说人好，有粉要往脸上擦。人能力强，夸是“天上掉下个金猪娃”；人很聪明，夸是“黄鼠狼尻全眼眼”；人手艺巧，夸是“能给蚂蚁绾笼嘴”；人身段好，夸是“软活的像个唱旦的”……一般情况下，关中人夸人多正面夸，且夸时多当面夸，“美扎啦”，“嫽扎啦”，不转弯摸角，看见对方啥好的地方，顺嘴会说出来。夸长相，夸身材，夸眉目，夸气色，夸穿戴，夸人缘，夸人品，夸善良，夸孝心，夸本事…….夸过之后又夸家庭过活，子孙出息，亲戚关系，庄稼活路，赚钱门路，等等，一夸没个完。一个人再怎样差劲，总有某些长处，让人夸的地方。看见对方好的地方，或知道对方好的一面，就直说出来，告诉对方，或告诉大家，让人知道，增加人气。为了夸得顺当，说得顺口，传得快些，有些夸时常爱用顺口溜或民谣来说。比如，村上有一个叫王二的养鸡户，租了一条荒沟，进行科学养鸡，鸡养的好，挣了不少钱，成为当地一富户。村上有人就编顺口溜，直夸到：“金窝窝，银窝窝，不及王二鸡窝窝。王二养鸡真是巧，沤肥养虫又种草。母鸡沟里胡乱转，公鸡戴着眼镜看。城里人过来寻稀罕，满沟争着收鸡蛋。”大伙一听就知咋回事。夸有众夸，即众多人围在一块，围绕一个人夸，先夸这个人，再夸这个人的家，你一句，他一句，齐夸个遍。也有对夸，你夸我，我夸你，有时抓住一点也夸，比如老太婆会做一手针线活，上年龄的关中老汉瞧见，不敢相信，惊得嘴合不拢，连连夸道：“没想到，这老邋婆还能干出这细发活！”常爱夸人的是媒人。“媒人的嘴吃四方，媒人的嘴夸四方。”这是关中人心中媒人的形象。两家给娃娃订亲，头一次遇面，男娃女娃互不了解，这时关键看媒人。是媒不是媒，先吃上十来回。吃了喝了嘴软了，一抹两抹劲来了，为了成好事，媒人两边轮个欢，先夸女娃好，嘴里吐花，一口气先来十八夸：夸身材不高又不矮，赛过当年祝英台；夸黑缨婴头发双辫辫，顶着帕帕绣牡丹；夸眼睛又大又漂亮，像勾魂鞋儿让人想；夸眉毛弯弯一脸笑，走在路上人爱瞧；夸脸蛋白皙真好看，胭脂搽来水粉点；夸人样俊来口才快，十人见了十人爱……告诉男方，女娃“脸俊的，眼大的，心灵的，手巧的，做活做得细发的。脚勤的，手快的，样样活儿超前的。人好的，心善的，有情有意真嫽的。”总之一句话：女娃长的心疼的，十里八乡顶翠的。后夸男娃，夸聪明又伶俐，夸学习有知识，夸勤快爱劳动，夸人乖不淘气，夸家里多殷实，夸父母多善良，夸他舅在政府，夸他叔在城里，夸他伯开工厂。嘴里没停点，夸声响一片，告诉女方，男娃条件够好的，打着灯笼没挑的。

关中人夸人也爱反面夸。平时村挨村，门对门，低头不见抬头见，各人过着各人的日子，轻微人面面不说人，常常对一些人品有问题、一些地方做的差、有些瞎毛病的人，关中人不直接说出来，有时憋不住了，背过人会撂几句，故意反夸对方，夸时把其缺点一一亮出来，告诉给大伙，甚至有啥缺陷也夸出来，大伙一听，心知肚明，清楚不是在夸对方，而是在讽刺对方。“前村有个王老八，养个后人人前夸。整天闲谝爱逛荡，不爱在家种庄稼。前掷骰子后摸牌，爱惹事非闯祸家。偷鸡摸狗本事大，不学好来学恶霸。遇下后人不成样，乡里处处招人骂。”对有些恶人、笨人、闲人、丑人和不孝的人，经这一“夸”，满世界都知道，在“夸”声中，达到了挖苦数落教育人的目的。在反夸中，“夸”最多的是懒人，比如：“张三婆娘真享福，日上三杆才睡起，忸忸怩怩出门来，街上村上溜达去。嘴馋身懒爱热闹，一说干活就发躁。白天游游转四方，夜晚点灯补裤档。张三婆娘爱贞节，忌了一个满正月，又忌二月和三月。四月忙着哄娃娃，五月还要梳头发。锅没洗来刮刮多，铲时要用铁棍挑，油瓶倒了不知扶，只是去把狗来叫。夏天过了秋天到，张三婆娘哈哈笑，天短夜长睡懒觉。”反面夸的当事人通常离得较远，如果是周围那个人有缺点，那怕毛病用背篓背，关中人是不愿去反夸的，不要说在大厅广众面前说，就是在背后也多不愿提起，关中人怕惹事，给自己造麻烦。

关中人夸人也有虚夸的，即本来菜籽大点事，故意夸大，逗人高兴。比如：“二狗媳妇真能干，脚拉风箱手擀面，奶头尖尖擦洋火，屁股还能烙馍馍。”有时为了取笑人，说谁不行，也爱虚夸。比如：“村口王大嫂，做饭做得好，舀了一升荞麦面，一把两把採上案，擀成毛儿毡，切成麻儿鞭，下到锅是直坐着，捞到碗里端站着，自家吃了一碗半，肚里的疙瘩还没散。”也有一些关中人为了自已，硬把白的说成黑的，把美的说我丑的，即本来不是那样，反夸成那样。关中西部有个村子，给男娃说个媳妇，因为女娃长得出众，两家在争，订亲前，女方拿不定主意，就派人悄悄来打听这家男娃情况，没想到碰见的人是另一家远房亲戚，这亲戚自然向着自家人，就把这男娃向来人夸了一番：“他大姨，你坐下，听我给你才说呀。这个娃娃有特点，长得有点赢人眼。柿饼头，搅团脸，蒜锤鼻子眯缝眼。半截裤子往上绾，顿顿吃饭爱舔碗。地里干活常偷懒，不务正业光爱谝。旁人有钱他不满，你看他丧眼不丧眼。”经这样一“夸”，自然这个男娃好事被夸走了。另有一个村子，有天来了一个乞丐，到一家高门楼人家去乞讨，本想这家人富，能多要点，谁想这家人嫌乞丐脏，摸了他家朱红大门，踩脏了他家院子，不但不给一点吃的，还连骂带推往外赶。这乞丐见这家人为富不仁，为了出出怨气，就编顺口溜取笑酿制这家人：“打竹板，响呱呱，善人面前说实话。东村有户好人家，不妨人前夸一夸。门楼高来院子大，驴粪蛋蛋不顶啥。他娘走路拐搭拉，他爸出来双眼瞎，娶了个儿媳一脸疤，生个儿子是秃痂，养了个鸡娃扭扭嘴，喂了个狗娃三条腿，槽上的老驴没尾巴，一头老牛没上牙。天爷爷，地大大，这一家人儿十全啦。”

马看牙板，人看言行。关中人尽管夸人的方式不同，但目的一样，就是敬好的，说差的，批劣的。说归说，笑归笑，不说不笑不热闹，在说说笑笑中，关中人夸人，亦被人夸，在夸中校正着自己的言行，亮出自己的爱憎，立起自己的为人，书写着自己的厚德、淳朴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