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职工文学网络征文】迷茫

【首届职工文学网络征文】迷茫

2015-02-12 10:59:43    558次点击               发布者:李铂岩       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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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智刚

一     在陕北,会把抽油机叫做“磕头牛牛”。

我家对面,就有这么一个。“吱——”一声长长地叹息,那是头磕下去了。我提着心,等待紧接着的另一声“嘎”,这声“嘎”,是抽油机把头抬起来时发出的,尖锐空旷。恰恰是它,穿过耳膜,像把利刃临空一割,提着的心就落了下来,浑身便生出一种昂扬的感觉。这时,我会跟着吐口气,仿佛日子突然变得轻松了许多。

这台磕头牛牛,最让人难熬的还是心情烦乱或低落时的晚上。这“吱——”“嘎”的声音在寂静里与远处同样隐约的音调配合下,变得像叹息,像哀怨的哭泣,更像一种凄厉的悲鸣。那时,我会蜷缩了身体,双手紧紧地捏紧被角,有时,不自觉地会淌出眼泪,发出让我羞愧的哽咽。以至某次他起夜,十分惊异地问怎么了。我不想说话。次数多了,他总结道,我是一个容易“梦魇”的人。

在村里,不少人背后叫我“二貂蝉”,但这并不是夸耀我多么国色天香,而是因为我上不得山,见不得太阳晒,一辈子却寻了个刨土疙瘩的农村人,和说书匠嘴里的貂蝉一样命运不济。实际上,貂蝉不敢比,但自信还说得过去,周遭数十里,皮肤还没有白过我的,眼睛还没有好看过我的。我虽然夜里会为“磕头牛牛”的声音掉泪,但绝不像貂蝉那样任人摆布,做事总有自己的主意,连许多让男人发怵的事都敢担当。

这天,是2006年的春日。早上起,就有种吉祥的预感,我家的红冠子公鸡面朝门口喔喔的叫了三次。对面 “磕头牛牛” 的声音听起来也似乎柔和了许多。会有什么样的喜事呢?

果然,后晌他一进龙门,从步态乃至往下放拦羊镢时的动作我就看到满满的喜气。他紧了紧腰带,干咳两声,腾出手从怀里摸出支烟……

这是他要说话要告诉我好消息时的惯常动作。正是这个动作,经常破坏我的心情,可以说这个动作和他告知的消息一折合,我便变得不悲不喜。很多时候他会骂我没有心肠,哪怕装也装出点女人惊惊喳喳的样子,让他憋了一肚子的喜庆有个发泄的气氛。

先头我会说,你不七老不八十,看那腰带,看那咳嗽,有一点年轻人的架子没有。端端个土包子,乡下人,农村人。看见就让人生气。

半晌,他会慢腾腾说,咱本来农村人么。或者,当年你不知道我是受苦人了?

当年?不提吧,要不是当年他城里工作的叔叔万般承诺给寻正式工作,能有今日?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么。

“难道谁哄你了?叔叔不是出了点事么。这几年事情过去了,那回不招呼咱,唵。”他一贯言语笨拙,唯有说这句话利索,利索之余往往还会加些责问我的语气。

这话更让我生气。

后来,我也懒得说了,只有尽最大的努力保持他穿戴的相对干净,让他尽量体面些。至于他说什么,我也有一搭没一搭,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级的喜事。反过来说,我又能说啥呢,全村就我一个不上山的女人,他也尽心尽力了。总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命吧。

今天,他比以前更显得慢,好似琢磨词藻似的,又干咳了两声。我不耐烦地迟疑地望着他。

“转正了,信不信?”

转正,要知道,他和县钻采公司签了合同还不到五个月。开初他压根不在意什么合同不合同,不就是揽个临工么?城里上班的叔父说:“赶紧签吧,叔叔弄这个名额可不容易。”接着便是什么各县钻采公司将要被延长石油重组及重组后一大堆不可估量的好处。我听了坚决地说:“签。”

想到此,也隐隐地觉得有股喜气像电一样传遍全身。我停了脚,不敢相信地说:“都转了?”

“转了,转了,赶上油矿合并的好形势了。”顿了顿,狠狠吸口烟,补充说,“都转了,否则,我能尿多高你还不知道。嘿嘿,老天爷照应呢。”

正式工,根本不是原来县钻采公司的正式工,而是现在采油厂、延长油田的正式工了。意味着全新的生活、意味着不愁吃不愁穿、意味着楼房、意味着孩子未来的工作……。多少年了,总以为将要在农村过一辈子。谁知今天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真可谓世事难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兴奋。狠狠地抓了把玉米洒在地上,一群鸡迅速地叽叽咕咕地围了上来。

我说:“好好给叔父买瓶酒吧。”

他边应着边和往常一样,上炕盘了腿。我赶紧泡了茶递过去。

在村里,由于不上山怕太阳晒,招了许多讥讽。但我敢保证在农村谁家男人也没有我家男人回家后自在。因为在家里,任何事我都不要他干。而且像担水、劈柴这样的重活我绝不当着他的面干,我怕他心里不舒服,怕别人看见使他难看。

 “转是转正了,唉,羊么可拦不成了。”他叹息着,一副忍疼割爱的表情。

 “卖,几只破羊值多少钱?。”

我擀着面,脑子里尽想着印象中的油矿:穿着鲜亮的女人,霓虹闪烁的街市……。我说:“不拦羊了,你的腰带?”

“腰带?扔了吧。”

月亮下来了,照在我剪的窗花上。最中间是特意为儿子剪的“鲤鱼跃龙门。”儿子今年考高中,我希望他能上延安中学实验班。没想到,儿子还没考试,他老子便真的跳出农门。

我俩都不说话。但我想他也想着什么心事。

“吱——”“嘎”

“明天,你把那‘磕头牛牛’收拾一下吧,我不喜欢这个声音。”

“不是我负责的。”

“不管谁负责都是公家的,做人要有良心。”

“抽油哪有不响的么?。”他把“抽油”二字咬的很重,然后嘿嘿地笑着向我靠来。

“你到底修不修?‘磕头牛牛’散架了你才畅意?”我推开他伸过来的手。

“修,修,明天。”

明天,明天以后,再也听不到这种“吱——”“嘎”的令我经常“梦魇”的声音了。一种解脱般的释然便油然而生,令我通体舒坦。

我的第一个计划实现了,这是指我家搬进了县城,做了城里人。虽然,主要原因是为考进县城高中的儿子服务,但总算在城里有了立足之地。我选了一个特别明媚的早晨,响了长长一串鞭炮告别了农村。

村里有不少人来帮忙,走时,也有不少人站在硷畔上看,其中不乏背后叫我“二貂蝉”的人。我让司机长长地按了三声喇叭,以示和乡亲们告别。这时,我第一次怀念起“磕头牛牛”的声音,如果有那声“嘎”在,让我随着它深深地吐口气,那是多么的惬意。

紧接着就为自己的第二个计划谋算,怎样挣点钱补贴家用。城里没有火辣的太阳,没有乱七八糟令人窒息的灰尘杂草,再说,能花自己亲自挣到的钱,是多么的理直气壮,多么的不仰人鼻息。

其实,转正以后,因要强好面子的性格,及进城后和农村不一样的生活环境,使得我家的经济状况更显拮据。

我和他说:“我也干点什么吧?”他不说话。我知道他也想不出比我更高明的主意。

晚饭时,我不知怎么又说了一遍。儿子说:“揽工太苦了,等我挣了钱后好好养活你。”女儿说:“要是爸再当个官多好。”

“当官?等下辈子吧。”我心里想。

快吃完时,他说话了:“你一个乡下婆子能干什么?”

我非常吃惊,因为他第一次使用“婆子”这个词,“婆子”,多么老,听起来多么刺耳。我没有理他,只是不高兴地站起来。

他又说:“等瞅个时机,给采油班组做饭。”并说现在采油小队条件好了,有冰柜,有修得很漂亮的厨房。

我根本没理他,做饭,钻山沟,几百块钱,一天只和些粗鲁的臭男人打交道,恶心死人了。

一个雨天,我独自依了窗户看满街的伞。它们移动着,色彩纷呈,使我想起影视剧中美丽的荷花。这个世界多美啊,这些像荷花一般盛开的伞,看似无规则地流动着,其实,它们方向的终点都必将有一个温馨的港湾。如果,此时,我也置身其中,那么,我脚下这个小屋就是我方向的港湾了。我想,此时孩子们在身边多好,一家人都在这儿看雨多好。我回头撇了眼,房子里一片清冷。

雨大起来,雨点变得又稠又密,雨点在伞的缝隙中紧促地敲下来,地面上满是水花,这水花在紧促中便开出一种悦耳的声音,便升起一种隐隐的圣洁的水雾。这声音极和我的心律,我仿佛感觉到自己心“沙沙沙”地跳着;这隐约的圣洁的水雾轻轻地在伞的中间、在将要落下的雨点中间,在我灵敏的鼻息中涌动,似乎正和了我的灵魂,此时,我真的觉得我的灵魂就是这轻轻的圣洁的水雾。顿时,我便生出一种沐浴在教堂诵经声中的感觉,尽管我长了这么大并没有没见过真正的教堂。

天变得越来越暗,大街加快了流动的速度。我想象着每一把伞归向港湾后的温馨。我想象着轻轻的水雾扑了行人的面,滋润了谁家阳台上的花,它的圣洁将在雨后人们的脸庞上怎样的明媚,将在雨后待放的花蕾中怎样的芳香。可,我真正的港湾又在哪里,遥远么?我像水雾一般圣洁的灵魂将在哪里落脚,还要飘荡多少时日?我觉得我的心跳比雨声更急。

这时,脑子里又闯入被我抛弃的“吱——”“嘎”的声音,我说过我不喜欢它,不光因为它缺乏音乐的优美性更因为它是一种残缺、一种不完美的产物。但一次次的想起它、怀念它,说明了什么呢?单单是因为它的那声“嘎”使我在心被高高提起落下后产生出的那种昂扬感么?不是吧,不是吧。

呆呆地望着窗外,心情低落到极点。自他转正后我从来没有这样过。

不知什么时间,他已站在身旁。他说:“又梦魇了?好端端的白天掉什么泪。”

这时,我才发现我真的满眼泪水,喉咙里似乎有什么声音在涌动。我说:“什么泪水,雨水溅的。”我顺便用手一抹,缓缓,又拿毛巾擦了擦。

“在城里了,还粗心,回来这么大个人都不知道。”

我看见他脸色那么阴沉。要知道,我俩结婚以来,偶尔吵吵当然难免,但这种脸色却格外少见。我想我正委屈着呢,正满肚子难受要发泄呢。于是,就没好气的指着满屋子不值几个钱的简陋陈设,(陈设,这个词用到我家简直太豪华了,那都是生活必需用品)用少有的讥讽语气说:“就你挣的这些家当,你说贼会偷哪一件呢?”

我俩都不说话,沙沙的雨声中我照例给他泡了茶,用比往日更恭敬的样子放在他的面前,我多么希望他能在这杯茶中看出我们生活的失败到底该谁负责。

他呷了一口茶,下意识地往腰里摸去,然后掏出烟……

今天,我连他呷茶的姿势也十分厌烦。多少年了,我哪样习惯也没给他培养好,只这喝茶的功夫到和电视里一般地道。

“咳、咳……”

转正后,他的腰带是没有了,但这干咳恐怕难免要带进棺材。

“小队长龟孙子……,把我挂起来了。”

原来他是受了一肚子委屈回来的。上个月,他只请了一天假却被扣掉当月全部奖金,并还要扣掉未来年终奖金、其他奖金有关当月的份额。他说真流氓啊,还讲不讲理,其他人请了三天五天的都没有扣。于是,他今天就和小队长理论,吵,互骂,差点动了手。

我知道,在钻采公司,说粗话、骂仗、打架并不鲜见,要不社会上怎么会说钻采公司是“三八二五零部队(山汉,八成,二百五)”呢,我十分鄙视这种野蛮、愚蠢的行为。现在他也加入到这个部队,物以类聚,有啥办法呢?我轻蔑地说:“除过骂、打,没有别的办法么?大队,厂里就不管?”

他恼怒的脸也似乎扭曲了,仿佛还在和自己的对手争吵,说:“你不晓得,官向官,民向民,和尚向的寺院人么?”并解释说寻有什么用,咱厂里考勤分两种,总之你请假请的不是礼拜天,就算误一个主考勤,误一个主考勤,奖金就全扣了。

我十分奇怪,国家竟有这种规定。好奇地问:“那工人家里有啥事都在礼拜天办么?有些事礼拜天能办么?”

“当然不能。”他更气愤了,把茶杯“啪”的重重搁在茶几上。然后说,“龟孙小队长意思是我转正了,不知马王爷三只眼……。你说,那驴下的算人么。”

“全油田公司都这样?”

“才不是,人家说就咱厂里土政策。”他无可奈何的说。

一天假扣掉所有奖金,无论是谁我都会觉得冤枉,更何况他是我的至亲的人。我给他续了茶,说:“既然全厂都这样,也是没办法的事,改日和小队长喝瓶酒,搞好关系。”

“喝酒?给他孙子喝酒,尿也不给他孙子喝。”

说完,他沮丧地靠在沙发上,脸像破旧的沙发一样没有半点光泽。

我后悔我刚才对他的态度。

窗外沙沙的雨声还在继续,我不知这雨声还会持续多久。我开了灯,让屋子亮堂一些,然后对他说:“权当你迟转正了一个月不就得了。”我知道挂起来就没了工资,按土政策将会波及到这月的奖金,还是及早给叔父打个电话吧。

我说:“我给叔父打个电话。”

“欺人欺福哩”他在茶几下摸索着电视遥控板,对我未置可否,但脸色已经缓和下来。

形势变得越来越好,工资状况得到明显改善,并且有消息说,工资还要调,并且要和老八矿补齐,以前由于各种原因造成的少调的工资也将会补发。五险二金全额缴,一分也不亏职工。

现在,他也开始讲究,已经不抽两块钱一盒的软红延安了,说等工资再涨一次,抽五块的金卡才够档次。

他把工资本郑重其事地交给我时说:“这叫财权足额上缴,用工资本是厂里整治男人攒私房钱的最好办法。”

他也变得会这样说话了。我掂量着工资本,工资本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东西,当它真正握在你手里时,无非就是一张银行存折么。我看见他惬意的有些夸张的品着茶,就问,还有什么好消息么。

“咳,咳……”他下意识地用手向腰间提去,好似还有腰带一样,说:“有,现在厂里接了大轿车专门为工人服务,等再过段时间想办法调出采油队,就能天天回家。”

过了会,他又说:“我看你还是把你的摊子收拾了,一心一意给俩孩子做饭吧。”

进城不长时间,我租了一间柜台,和其他刚进城谋生的人一样,把希望寄托在卖衣服上。在卖衣服的行当里,童装又是风险最小投资最少的,于是我就经营起童装。

然而干什么事都有一个同样的道理,就是看起来简单做起来难,眼巧手拙,不管我怎样用心,总是不尽人意。我的童装生意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总是处于长不大的儿童阶段,并且时不时出现捉襟见肘的局面。

“工资涨但咱家花费涨得更快,还是坚持吧。”我说,“你每天能回来更好,我就能一心一意照顾生意了。”

累了一天,回到家就只剩倒头睡觉的心思。我本来想给他再说一些打气的话,比如办每件事都会遇到最困难的时候,只要挺过来就万事如意柳暗花明了。比如黎明前的黑暗不久长了等等。但我又懒得说,和衣躺了下来等儿子女儿回来。

显然他对我非常不满意,自己给自己冲茶时,暖壶把碟子碰得直响。

实际上,你说有天么?要我说当然有。人命顺时,他就会处处帮你。当你不顺时,他就会处处和你作对。心强不如命强,谁又能拗得过天呢?

服装生意眼看就要进入旺季的时候,我所在的经营地点被划进拆迁的范围。新来的县领导准备对这个县城大动干戈,谁又能阻挡得住城市前进的脚步。螳臂挡不住车,更何况我比螳螂更渺小。

等把这个摊子彻底收拾干净后,我净赔了三千元。

经营生意的这几个月,我一天忙啊忙的,忙的什么也顾不了。现在,不忙了,我轻松的空落落的。以前,我做饭看孩子伺候男人,觉得是一个女人的本分,从没有过这种空落的难受。如今,反倒觉得不管男人女人都应该做点事。那么我问自己,看孩子做饭伺候男人算不算事呢?不算,都去做事,这些不是事的事谁去做呢?我问他,他连想都没想就说:“本来女人就是做饭看孩子伺候男人。”

我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他可能也感觉到我讽刺的眼光,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是块泥,墙高了她就高,墙低了她就低。”

我第一次用丧气的口吻对他说:“你这个墙也不低吧?”真的,说这话时我并没有讽刺他的意思,只觉得一切都是命运。可不是吗,多少年农村人做的人死心了突然就进了城,进了城吧,又这么难熬,好似连农村时的自在都没有了。

他得意地说:“飞不起来,就安安分分看家吧,农村时你不上山我还不是该种的种,该收的收?就坐等我这堵墙往高长吧。”

我不想和他多说,因为他是一个特别容易安于现状的人。现在我生意不做了,意味着又可以全心全意伺候他了,别说赔三千,赔五千他也无所谓。过了两天,我心一横买了一台电脑,儿子女儿都要了好几回了。

一天,我整理东西时,发现存折不见了,两万元,是我和他在农村攒下的全部家当。我飞奔向银行去查,结果取钱人就是他。我舒了口气,奇怪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怎么也猜不出他取钱能干啥,只好提着心等他回来。

他并没有抵赖,承认他取了款。因为他在采油队耍扑克输了五千元,听说现在流行买资金,就取钱买了,等赚够五千立马归还。

我说你现在越来越出息了,吃喝讲究了,赌博学会了,连资金我听也没听过的东西都敢玩了,钱是你挣得你可以任意处置。说完我就睡在床上生气。

过了一会,他说:“你看你卖服装不是也赔了三千多,我说你了么?”

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大声说:“那和你的赌博能相提并论么?”

他恼了,“嘭”地拉上门走了。

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突然,我有一种强烈的喝酒的欲望,我起来十五元买了一瓶西凤酒,没歇气来了个底朝天,一点辣的味道也没感觉到,反而觉得甘甜爽口舒心。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满脑子都响着破“磕头牛牛”“吱——”“吱——”凄凉、心酸的声音。

等我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他坐在我身边,显然一夜未睡,身边是空了的点滴瓶子。

他走了,过了会,他母亲就提些鸡蛋急急地来了。

2009年.我家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我儿子以全县理科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中国地质大学。二是他在队上照了6口柴油机井。

我觉得我这一生吧,最值得骄傲的就是儿子,他不但给我争了气,而且特懂事。他从来没有因为家里没条件让他读比如西铁一中、高新一中等全省名牌高中而抱怨,反而会说在哪里都得靠自己,这回考了这么好的成绩,也没有骄傲,反而说是妈妈后勤工作搞得好,妈妈的支持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反过来呢,让我越来越生气的是我儿子的老子。多次在我跟前念叨想照柴油机井,说了许多照柴油机井的好处,不但每口有修理补助,更重要的是能倒卖柴油。还会说人无外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我知道他是让我给叔父说。我觉得我很悲哀,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当家人呢?我说:“你现在长了许多歪门邪道的本事,怎遇上正事就唯唯诺诺。”

我也知道他这个人没本事还不爱求人,老觉得自己的面子比黄金都贵。我想了想,决定在中秋前夕到他领导家里走一遭。

人常说,十六的月最圆,我觉得十四的最圆。这晚,月光很好,我准备好了月饼等大约五百元的东西让他和我一起去。他很吃惊,显然没想到我也会送礼,先是满脸的惊讶,接着便是拒绝。我问他为什么,是舍不得东西么。他说不是,是怕领导不收东西难看,是怕领导越发看不起自己。

我耐心地劝说他,因为我知道他这个人一旦犟劲上来,多少头牛也拉不回来。我说咱要反过来想,如果你是领导别人过节看你你会怎么样呢?再说,咱这点东西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现在社会逼迫的你也要转变观念,不要认为是溜须拍马。好不容易,他终于跟在我后边。我努力装出高兴的样子,不是为我而是为对他的鼓励。

领导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很快我俩就没有了拘束感,我几次用眼光示意他说他的要求,他都装作没看见,最后我不得不亲自替他说。没想到,领导答应了,并说凑巧另一个队上有几口柴油机井需要人。

事情比预想的简单的多。出了门,我听见他点燃烟的声音,清脆而响亮,接着便是长长地吐了口气。我俩一前一后的走着,谁也不说话,月光被树梢割得斑驳陆离,零零碎碎的照在地上,照在我的心上,这么好的夜,我心底却泛起一阵凄凉。

之后几天,我一直在反思。从领导家门口出来起,我就觉得人和人的差异太大了。不说别的,单说待人接物,看看他,看看人家领导。人们都在骂领导,但人家既然做了领导,肯定有人家某个方面的长处。人就怕一点长处也没有,哪怕是溜须拍马。

我自己有什么长处呢?我能干了什么呢?不知道。我总觉得这社会一个女人单单在家里操持很显然不行了。不用讲道理,事实就摆在面前。他的工资虽然不高,但还算凑合,可养活一家四口人远远不够,就算我把一分钱花成两分钱,我能买起楼么,买起车么?但是放眼望去,街上车如潮楼如林,都是谁有那么多钱?怎么样挣得呢?我找不到答案,只是觉得必须挣钱。

家里有了电脑,女儿便叫我学上网,并给我申请了QQ。她要我给自己起个网名,我不假思索脱口道“知音”。女儿笑我太土。我说你不知道,妈妈上中学时,这首歌很流行,是刘晓庆唱的。女儿似乎不知道刘晓庆,笑着说:“妈妈,《藤野先生》里说,物以稀为贵,现在的社会人人缺少知音……,妈妈的QQ一定火了。”

起先上网只是一门心思查找生财致富之道,后来就认识了一个叫“老兵”的网友。

我觉得我很堕落,怎么老喜欢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闲聊,一天如果不见,便会产生出那种如隔三秋的感觉。老兵是搞摄影的,我看了他空间很多照片,大多是风景照,那种自然和谐为主题的居多,很喜欢他提名为“落霞与孤鹜齐飞”的照片,我觉得我就是那只孤鹜,飞在热烈但总归要熄灭的落霞的苍凉中。

老兵和我很谈得来,他不断地安慰我,说一切要顺其自然,人主要是求个心静如水,心静了,世界就和谐了。人,是自然的产物,最后必将归于自然。心静了,快乐就自然而生。我们今生做一个心如明镜的人,来世便会做一抹霞光,做一泓流水……

我很感动,在他的感染下,我便真的好像变作了霞光,真的好像变作了流水,悠闲自在,清心而歌。

然而,感动过后,还有许许多许多的现实中的琐事要面对。

儿子打电话要买一台笔记本,大概要六千元。我很吃惊,念书要电脑做啥用,但我没有问,儿子既然要那肯定是必须的,我儿子那么懂事怎么会胡花钱呢。可是我手头没有,怎么办呢?

其实,我并没有向网友借钱的心思,只是和老兵提了提,并说了我的处境。没想到老兵说他先借给我。我很震惊,好奇地说,难道不怕我把你骗了么?他回答说,顺其自然吧。

我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卡号,他给我打了一万元。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想尽快把钱还了。我觉得老兵这人真是个男子汉,我根本不怀疑他有什么坏心肠,他能骗我什么呢?我一穷二白,他又没和我视频过,更不存在骗色的可能。我对他的感动只能用一个成语表达,那就叫做结草衔环。可能有些过吧。

我只向他说了借钱的事,并没说网友的事。我第一次在他面前做了贼似的心虚,过后我觉得我手心里满是湿津津的汗水。我自己安慰自己道,我难道做了什么亏心事了么?没有,那心虚什么呢?

不知怎么,自打醉酒后我从没主动向他示好,那天,我自己也觉得我有特意讨好他的嫌疑。他当然很高兴。

一个下午,我接到他的电话,声音是那么低且惊慌。

“出事了。”他说。

“慢慢说,谁出事了。”

“我,保卫科找我”

原来,采油厂捣毁一个收购柴油的黑窝点。窝主供出一部分卖柴油人员,其中就有他。现在保卫科正调他去谈话。

我想了想,又没有抓在现场,只能拼死抵赖了。按说,开车的,照柴油机井的哪个不卖油?我说:“坚决不能承认。”

“能行么?”他战战兢兢地问。

“能行,有我哩。”我尽量说得底气足些,他真窝囊啊。

回到家里,非常担心他抵抗不住。我打开网,正准备寻老兵说说,恰好他也在找我。他说:“我在县宾馆,过来聊聊,可以么?”

我迟疑了片刻,按下了“可以”两个字。

站在房子里,不知该挑选哪件衣服,就好似年轻时去相亲一般。我并没有多少衣服,就那么简单的几件,但都还说得过去。因为我不像一般女人那样拣时兴的,我是买一件就要有一件的样子。最后我只洗了把脸,提了点水果便向县宾馆走去。

老兵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么男子汉气概,反而显得很文弱。倒是他很吃惊,因为他没想到我还有些容貌气质。

他说:“你老家不会是米脂的吧?”

我说:“不是”

他夸张地说我一进门还以为是貂蝉下凡了。这让我想起了别人叫我的“二貂蝉”。我便笑着说:“那就算二貂蝉吧”。他说怎么是“二”呢,一点也不“二”,是“一”。

我向老兵说了他卖油的事。老兵和我一个主意,坚决不能承认,虽然有坦白从宽的说法,但实际上只有抗拒才可能从宽。

老兵不断地赞美我的美丽。我心知有些地方说的太过,但哪个女人能不喜欢赞美呢?我心里甜滋滋的。

我说十分不好意思不能凑足钱还他,他说顺其自然有了再还吧,反正他现在不用。我们聊了会,我说我请你吃顿饭吧。

老兵说没有时间,晚上他就走了。其实我真不知道该请他吃什么,去哪儿吃,让别人看见,我又怎么说。“是谁?”别人问。“网友。”我回答。回到家我试着这样一问一答,发现我真的变了,竟会瞒着丈夫去见网友。我清楚地记得走时,他握着我手时的那种目光,并说改天他请我到西安玩。

我和老兵聊了这么长时间,并且还算见了一次面,但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儿工作,叫什么名字。用他的话说就叫顺其自然吧,总之,我只要知道他是个好人就行了,只要他是老兵就行了。

晚上,他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说单位暂时把他挂起来接受调查。我问:“你承认了么。”他说,谁也没有承认。

他在家呆了三天,单位打电话让边上班边接受调查,只是再不能照柴油机井。后来就这样不了了之。

转眼到了第二年花开的季节,老兵邀我来西安玩,我答应了他。

恰好,从这年开始,采油厂实行了轮休制,一线采油工也和机关工作人员一样有了礼拜天。这样,走了也不用担心女儿,于是,我选了个双休日来到西安。

我们一块去了翠华山。和老兵在一块,我会产生一种温馨的感觉,我对他没有一点戒备的心里,我想也许是他的文质彬彬形象使然吧。他说我虽然不是生活在大城市,却有那种大城市文化女人的高贵气质,然后又补充说,我这种高贵,骨子里纤尘不染,算作一流的纯天然。

回到宾馆,他提出要亲吻一下,抱一下。我说这样不好,他抱了我,然后向我的唇间吻了下来,我推开他,我真的不喜欢亲吻。他只好在我额头亲了亲。

老兵说他不回去了。我说那好吧我们聊一晚上很好。

那晚我们虽然住在了一起,但我没有脱衣服。我可以说也非常喜欢老兵,但我始终没有答应老兵的要求,起先他以为我不好意思后来他看出我坚决的态度,也就罢了心思。

我问老兵是不是有很多女人。老兵说怎么会很多呢。我说女人还不是都一样,他没有回答我。

他说我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他的潜台词是我肯定有心理障碍,因为我竟然连接吻也不喜欢。其实我自己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看心理医生。我问自己,为什么不喜欢呢?是不是潜意识里因他产生的反感使然呢?此时想到他,我顿时变心情低落下来。

他发现我突然低落的情绪,笑着说:“人各有志,你既然把一些没意义的事看得很重,那我离你远一些不就得了。”说着,他向外靠了靠,脸上满是那种想不通的表情。

我拉过他,说我刚才想的和你没关系,然后问他:“后不后悔和我做网友?”

老兵笑了笑说:“不后悔。”

“你什么也得不到,为什么?”

老兵仍然是那句话:“不后悔。”

然后老兵给我讲他的原则,他认为我们都处在这个年龄,男女之间的事已很坦白了。还用相强么?做与不做都有各自合理的理由的。比如现在,既然你很在意,那就等,如果你一辈子不愿意,那就等到死,死了不就结了。不过,对男人来说,总有这样的心理,有了这事,似乎这个女人才算真正的属于过他。

我觉得我怎么了,是疯了么?和一个不是自己男人的男人住了一个晚上。我清白么?清白,因为我们之间没有那事。真的清白么,难道真的什么也没发生么?

睡梦中我又听见了阔别已久的“磕头牛牛”的“吱——”“嘎”的声音。醒来时我发现我枕着他的胳膊,他搂在我的腰间。

回家的路上,我闭了眼脑子里却一幕幕地回放我们在一起的镜头。我不愿意么?我愿意。只是我不能,如果做了那事,我无法面对家里的他啊。可,可我又怎么能对得住家里的他呢?    

我后悔么?老兵说他不后悔,我也不后悔。

过会我又寻思我和老兵交往的动力源,我努力寻找,又万般开脱,却最终怎么也逃不过两性之爱。那么我又为什么要拒绝他呢,是希望他暴力些么?如果,他真的暴力了我怎么办?怎么办,我脑子里又出现了老兵文质彬彬的样子,暴力,不会的。

两性之间为什么就不能有纯洁的友谊呢?

我给老兵发了一条短信:“我俩有世界上最纯洁的友谊。”

很快老兵回过了短信:“英特耐雄纳尔,一定要实现。”

我笑了,我真喜欢老兵。

我想快一点给老兵还钱,便催他把买了资金的钱拿回来。

他迟疑了半天,转向窗子,然后又走到我跟前。他那张黑色的平常看起来很呆板的脸上露出一种腼腆的笑容。不说话,一只手向口袋里摸索而去。

他虽然没本事,但从来不说谎。这点是多少年来我认定的事实。

我也看着他,等他张金口,吐玉言。

“没了,全输了,都是队上那股鬼龟孙子让我捞本,越捞越深。”他做出非常痛恨的样子,扔掉尚未点燃的烟,伸出右手指放在茶几上说,“把这孙子剁掉,日他妈的。”

“吓唬我么?”一股怒火从胸中骤然而起。我从厨房里拿出切菜刀狠命的向他的手指剁去。

我只觉得被他一拳击倒在地,胸口憋得要死,好容易才喘出气来。我听见刀子落在地板上的声音。我用手背在自己的嘴角一抹,嘴里马上是甜甜的味道,一看,手背上溅了不少血。“妈呀,真的把他手指剁了么。”我想。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看见他在包裹自己的手。我什么也不想说,不想哭,不想骂。

包好后,他愤然离去,并朝我骂道:“比蛇蝎还毒的泼妇。”

他走了,他那儿也走不到。在城里他根本没有朋友,衣兜里常没有钱,谁愿和他做朋友呢?我觉得我可怜,而他更可怜,一个大男人经常两手空空,怎么在社会上厮混?现在他的手指怎么样了呢?我想,应该不要紧吧。我似乎觉得刀子只是划破了他的手掌或者手背。

我坐了一会,胸口不再气闷,只是略略的有些痛。女儿马上就要回来了,我知道我还要做什么。

那天晚上他真没有回来。

我给老兵打了电话,老兵说,男人家耍耍无可厚非,只是耍的有些大而已。并笑着说,当你刀子剁下去的时候我老兵也冷森森的寒。又补充说,他的钱啥时有了啥时还,不还也行。我说:“看你说的啥话,借东西哪有不还的。”

我当然知道,他的嘴角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残忍。我知道我在他心目中可能成了这么个形象:“心理障碍,残忍。”

农村好,农村令我怀念。如果没进城,日出日落,还是一个平静的家,现在呢?乌烟瘴气。

一日,我在延安街上走,突然听见有人喊我小名。

一个穿着邋遢的大胖子已站在面前。我高中时的好友。天啦,还没等我喊出来,她已抢在我的前面“天啦,果然是你。”“天啦”两个字,上学时就是她的口头禅,我经常学她,并叫她“天啦小姐”。

“天啦,你还是那么的白。”她惊喳道。

我们自高中毕业后大概有快二十年没见了吧。“你不是嫁到榆林了么?”我问。因为我记得当年她妈硬把她许给一个榆林大她好几岁的穷小子。

她把我拽到银海大酒店。结账时80元的找零慷慨的一挥便不要了。她留我在延安住了一晚上。她告诉我,十年前的煤小子已翻身做了富翁。她叫老公是煤小子。

“你不知道,他挖煤时,全身一片漆黑,连我的肚皮上每天都能洗下二两煤面来。”当她得知我现在的老公是采油工时,非要看我肚皮上有没有油星子。

我问她现在有多富。她说不缺吃不缺喝不缺花。她名下有三套房子,榆林、延安,西安各一套。至于煤小子么,她不知道他有多富,真不知道。一个月难得见他一次面。并说那孙子现在张扬的连该尽的义务都不尽了。某次,她吓唬说:“今天总该尽一次义务了吧?”煤小子说:“好,好,你先睡,我再看会电视。”我玩着手机等他,等等的我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他已不见了踪影。

“你们还天天睡在一起么?”她笑着问,眼神里好像有一种审视孩子的样子。

我没有回答,只是笑,我那可怜巴巴的老公,不和我睡谁又让他睡呢。我似乎瞧见了她寂寞的样子。这点上让我找回了一点自尊。没想到,她可能看透了我的心思。她用手指戳着我的额头说,“天啦,”笨死你了,我手中有的是钱,什么又会没有呢?

我没有好意思问她钱什么也能买么?那叫啥事呀。我想着脸不由得红起来。

她说,天啦,白让你长了这么好看的样子,实实是糟蹋了。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吧。她真的要拨电话。我赶忙夺了过来。

我要走了,她一再叮咛有事找她。我真想问她借一万元,好还老兵的钱。

这段日子,采油厂工人都在议论一件大事,油矿不再安排职工子女,大专院校毕业生统一纳入社会化管理。内部子女只是同等条件下择优录取。择优是什么?择优在众人眼里看来无非就是腐败。

不过,实施日期是2012年入学的大学生。于是,家长们开始四处寻门路让孩子上三加二学校,改年龄,改入学日期,某家孩子还在念六年级,父母已给买了一张文凭。据说,某县农行一天就给某一所卖文凭的学校打了近一百万款。某派出所采油厂人改一个年龄至少需一万元。我算了算,我女儿恰好在2012年考,怎么办呢?

我和他商议,他说咱哪里来钱?买一个保险些的文凭得十万元。四五万的纯属骗人,他班组上有两个买了假文凭的,费了多少周折才要回来,但还是损失了一万多元。

十万元,对我家来说是天文数字。儿女自有儿女福吧。

这天是1023日,也是我的生日。一打开电脑,便看见老兵送给我的生日礼物。老兵可能是发现了我,我看到他的QQ头标不断在摇晃,我给他发了四个字,“不是本人。”

不是本人,那我又是谁呢?

进城来,我已发现,我不是我自己了,老公也不是原先的老公了。以前,我觉得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便是一个家庭最根本的维系法则,男女之间有男女之间的道德与伦理。现在,我的这些想法,正像大海里的小木船,随时会被海浪撕得粉碎。

这个生日,我十分寂寞,心情十分杂乱。睡梦中我梦见我家对面的“磕头牛牛”,它一声不响的立在那里。我想我是完了。

在这个喧嚣的城市里,我什么也看不到了,什么也不相信了,钱,成了我心中的一切。

这夜,我又在胡思乱想,恍惚中遇见一个白发白眉慈祥和蔼的老头,他爱怜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说:“孩子,你真的需要钱么?”我看着他,似乎在哪里见过,猛地觉得他就是我从没见过的爷爷。我觉得自己很委屈,眼泪婆娑的说:“我就需要一万。”

我身边堆满钱,不屑去数它。我立马给老兵打过去十万并附言说,用钱只管开口。果然就有许多人伸过手来。我感觉特好,有一种像电视剧里武则天般的威严。我清楚地看见村里经常背后笑话我的那个婆子,也可怜巴巴地、胆怯地、用十二分讨好的眼神看着我。我说你也需要钱么?学一声狗叫吧。果然,她就“汪汪汪”叫起来,似乎身后真有毛绒绒的尾巴在摇。我大方的拉起一叠钱向她扔去,想,和你一般计较岂不是连猪狗都不如了么?我不由得哈哈大笑。

醒了,嘴边还带着笑意,喉咙里还回响着未尽的笑声,觉得浑身舒坦极了。女儿和他也被我的笑声惊醒了。女儿问:“妈妈,怎么了。”他说:“你妈神经病发作了。”然后背转身立马响起了鼾声。

刚合眼,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嚎啕着,说她的钱丢了:“一万元,一万元,给孩子看病的钱呐!”。我觉得我手里就握着一万元,似乎是刚捡到的。我惊慌地向四周望去。天呀,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我赶忙摊开双手说,是我捡的。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捡的?怎么不还?太爱钱了。”不由分说,众人便把我唾得满脸口水,我招架不住,大喊冤枉救命。我在依依呀呀中醒了,是被他一脚踹醒的。

按着咚咚直跳的心,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梦,终究是梦。现实中的钱,还是要靠自己去挣。听说学校门口的钱好挣,我就跑过去看看。

正是菠萝上市的季节。

午休的铃声刚响,不知从哪里就冒出四五个端着脸盆的女人,急急围向学校大门。“菠萝,菠萝了。”

生意真的不错,很快,她们盆子里的菠萝就卖完了。我估算了一下,这盆子里大概有十个菠萝,每个赚上五元,按六元吧,一天两次,收获果然不错。

我走到一个跟前,她盆里刚好还有一块。

她说:“吃菠萝吗?泉水泡的,可卫生了。”

“多少钱?”

“一块钱,你们工作人谁在乎一块。吃了吧,味道是极好的。”

我说一天卖两次收入很不错吧。她和我搭着话,捡起那块菠萝,把上边的水抖了抖,迅速递向我。我只好接了过来。

她说:“收入?比讨饭吃体面些吧,就中午这会儿,还被人家追的东躲西藏,下辈子积了德,也熬得和你一样吃公家饭多好。”

付了钱,看来这门生意不是我做的了。不说其它的,单说端一个盆站在校门口,就做不到。我觉得那个婆姨的话真好笑,吃公家饭,看起来像上班人?那是我妈的功劳,和我又有什么相干?想起来,我是把我妈生的这付皮囊也亏了,徒有其表。

什么叫柳暗花明,这大概就是吧。到十字街,看见一大群婆姨女子吵吵嚷嚷围在红纸下,我挨了过去。原来是县上一座大型现代化宾馆开业招人,我想我不缺胳膊不少腿,怎么就不能干呢?

“你也报名?”一个工作人员问我。

看见他满脸好奇的样子,我也觉得奇怪,不报名我挤在这儿干啥。我说:“是呀。”

“明天早上8点半,广场集合。”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信我端不了个盘子上不了个菜,洗不了个床单打扫不了个卫生。

可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这个宾馆真让人想不通,不干活,偏偏领着一大群婆姨女子在中心广场跑操做游戏。都知道,我是最不经晒得,不断用手遮挡太阳被训了好几次。下午整队训话时,还被不点名批评道:“大家要明白,到这儿来,就得吃苦,就得耐劳,连太阳晒一下都不行,我们还能把你当姑奶奶养着……”,我努力的忍着,人在屋檐下么。

做游戏时,我被点了出来,美名其曰,我有文化人的气质,给大家唱歌调节气氛。我自以为我胆子不小,年轻时,女孩子都害怕男生围观,我偏偏不怕,某天,我们骑自行车路过一座桥,她们看见桥头坐了不少男生就害怕了,我一点也不在乎,昂然而过,男生们先是一片寂静,继而便哈哈大笑,有几个还打着口哨。本来过去的我,又折过身来,走近他们,厉声说,笑什么笑,你妈不是女的?你姑姑不是女的?男生们都不敢说话。我向后边的女生挥挥手,大家蜂拥而过 

现在,站在几十个年龄参差不齐的女人们面前,反而觉得紧张起来,手心里似乎开始发潮。我努力的镇定自己。唱个什么呢?我想我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吧。

我说,什么时间最美好?无非就是童年了。我转过身问教练员说:“你说是这样么?”他可能没想到我敢反问他,急忙说:“是,是。”

“和我一起唱这首能把大家带回童年的歌吧”。当然没有人和我一块唱。只有几个年轻女孩用手掌给我打着拍子。我知道我唱得不好,但决不在气势上输给这教练员臭小子。

一天下来,被晒得脸上,胳膊上一阵阵发疼。我问教练员训练多长时间。教练员说:“一个月。”

一个月,我是活不了了。不得不再次打退堂鼓。

我不理解宾馆做这些无用功干啥。教练很不屑地说:“你们小地方的人哪懂现代企业管理。”

我心里想,你给老娘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往回走的路上,心里十二分的沮丧。我不知我能干什么,真是一个什么都干不了的废物。

正悲怆着,一个女孩子跑前来拽着我的胳膊,说:“阿姨,你真勇敢,我要像你就好了。”

这个孩子和我女儿差不多吧。我问她多大了。

她说:“十七。”

“不念书了。”

“不了,念的没用,耽误青春。”

小女孩风一样离我而去,望着他的背影,我想,我的青春被谁耽误了呢?

和我一块念过书的,男的不说,女的有考大学的,有在部门里做了官的,连“天啦”也做了富婆。她们和我一样有过青春,但她们都活的有模有样,我呢?我错在什么地方了?我的青春被谁荒废了呢?

小女孩说阿姨勇敢,阿姨就勇敢地承认吧,是我自己,和不公的命运。

 

儿子暑假又没回来。我非常想儿子,说要到北京去看他。儿子说北京热的厉害,要来还是等秋天。秋天,北京有香山红叶,是上了课本的,定然好风景。

我知道我去不了,无非口里说说排遣一下对儿子的思念之情。我在网上对老兵说,秋天去香山拍红叶。

他回来了,并报告了我几个好消息,单位决定给职工解决住宿,补发工资马上到位,还有在队上他养了三只羊,预计到年底能卖五千元。

“报了几次住房了?”我问。

他强调说:“这次可是真的!”

“真的,真的咱也买不起,又不是白给?”对楼房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倒是补发工资让人心里热乎乎的。

“白给,那不一定。”他自己也觉得没了底气,就说上了羊,他看井时捎得割些草……

我说你还是小心点,别再闯祸。他说他养羊不招谁不惹谁怎么不行了。又说,单位好像推行什么文化来着,要学习其它单位在井场上种菜、养兔……,兔能养,羊就一定能养,说不准,到时候他还做一回先进,带大红花呢。

近来,越发和他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农村时,他一天辛辛苦苦,还让人心里过意不去。现在呢,人也白胖起来,逐渐有了许多养尊处优的毛病,抽好烟,喝酒,耍钱。作为男人,他的雄心大志就是养两只羊,偷沾一点蝇头小利,唉……。他也指责我在变,变成敢动真刀真枪,敢谋害亲夫,脑子里一天只有钱的小市民。说完还要给我展示一下他手背上的刀伤。或者有时候碰见我上网,便说我有做潘金莲的想法。哪天保不准就要给他换一身绿色的行头。

绿色行头,我是那样的人的人吗?真想在他的嘴上给一巴掌,可始终没有和他争论的底气,总觉得不管怎样,自己都是不很清白的。

我变得更加沉默,变得更加郁郁寡欢。这点老兵也看出来了,说我脸上越来越多了失意文人般的孤傲,更可怕的是还隐隐的带有一些暴戾气。

人,总无法不在命运面前屈服。提到命,我真的想去算命。

我去了趟延安清凉山,抽了一签,下下签。

给真武祖师磕了头,也没有去看解说词,怏怏地向东方更高处走去。攀过一条崎岖石径,抬头,南天门三个字赫然在目。我心头一凛,南天门,敢不是真的来到天上么?

这天天气很好,几乎没有其他游人,蓝蓝的天上只有远处悠几缕云丝,好像仙女裙裾拖曳的丝带,冉冉地向天门飘来。

果然,面前就真有美女峰。

我心里说,祖师啊,感谢你老人家把我引到这么幽静美丽的去处。让这里的仙气洗涤我内心的污浊,还我一个像这天一样蓝的心灵吧。我向西跪了下来,再次向真武祖师磕下头去。

世界是善良的,因为有神在,有真武祖师在。幽冥中的神,他虽然会给你带来不幸、痛苦,但那都是你前世的孽。更多的时候,他会给你抚慰,给你指出走向光明的方向。

因此,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前世的孽是既定的,那么今世的善却是源源不断的。只要我行善,只要我不害人,神,真武祖师就会怜悯我、救赎我。不是么,今天,让我改变心情的不是祖师么,他给我指明方向,出路在东方。

在网上我给老兵说了我清凉山的感受。老兵笑着说我越来越迷信了。不用等秋天的香山了,他恰好有事去榆林,带我到榆林去散散心。

到了老兵指定的日子。我犹豫着,去还是不去呢?去,不是又在加深罪孽?

恰好那天他从单位回来,我如释重负,我给老兵说他回来了我去不了了。老兵说不信,说我在找托词,说我对她还是不放心。我说那看情况吧。

我下定决心不去了,在菜市卖他喜欢吃的菜。没想到见了他,我第一句竟是我今天有事要出去。说完后我也惊呆了,怎么会这样呢?倒是他没在意,继续看他的电视。

坐在老兵的车上,心还是跳个不停,我尽量掩饰着我的不安。

老兵说:“怎么了,很难为么?”

我说:“我们无论如何今天也得回来。”

我真的喜欢老兵,喜欢他无以伦比的才气。

在游玩的山上,有株槐树,七月的天了,竟有几串粉红的槐花开着。他让我在槐花跟前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对我说,他给照片已经命好了名字:

《你若盛开》,《不需要季节》,《春的绽放》。

他指着树上那串还没有开放的槐花说:“知音啊,你若盛开……”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在我额头轻轻一吻,还没等我推开他的手举起,他早已一本正经的问我:“创意怎么样?”

接着他又给我讲花开就像爱一样,不需要固定的季节,只要开放处处是春天……

他向我抱了过来,我几乎是无力拒绝。

我软软地靠向他,说,不要这样,真武祖师不会宽恕的,别人看见我们都没法做人了。他笑了,依旧是那句:“英特耐雄纳尔,一定要实现。”说完便放开了我。我无力地说:“是的,一定要实现。”实现,实现什么?我也不知道。

过后,我又去了一趟清凉山,给祖师烧了几柱香,磕了几个头,请祖师宽恕我。

我依然没找到挣钱的门道,虽然相信了祖师、相信了命运,但我的心还是静不下来。总想改变自己的命运。

一个下午,我给“天啦”打了电话。寒暄过后,我很认真地问她能不能给我找个活干。她问我会干什么?我半天想不出来会干什么。她笑着说:“伺候男人总会吧?”我说:“说正事呢。”她说:“天啦,谁不是说正事,说白点,男人也不是好伺候的。”我笑着说:“那你给我找一个买楼买车的主吧。”她在电话那边夸张地叫道:“天啦,天啦,狮子大张口,宰人么?你以为你十八了。”我笑着说:“蔫了吧,那就说正经的。”

电话两头沉默了一会后,她说要不跟着她,和她聊天,她一个月管吃管住管生活费。

我无奈地放下电话。

这夜,月很明。但我的心很乱,我想假如真的有人给我买楼买车,我会怎么样呢?那时,还会在意真武祖师么。

我和他再一次发生争执。补发工资到手后,他竟要买车,买一辆没有任何手续的淘汰车。他说:“同事们都有,咱没实在不行。”

“同事们都楼上楼下,你也买一个何必让我娘俩在这破平房里恓惶。”我回答道。

“买,楼也买,咱油矿单位,有的是钱。”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自结婚以来,我第一次听他这么信心十足地吹牛。油矿还真能锻炼人,他也长本事了。

“买吧,只要不动工资本上的钱,你随便买。”我边做饭边说,“看咱这光景过得,如果你再开上辆车,大街上多少人要羡慕死。”

“怎?我光景不如谁,儿女不争气,还是单位不好?”他呼地在床上坐起来,用眼瞪着我说,“车非买不可,我一个大男人给别人承诺了的事岂能不算数。”

我坚决不给他钱,他在屋子里气急败坏地转了两圈,突然反过身来一把抓在我领口上,我感觉到自己似乎被提了起来。我看见他额头青筋直冒,我看见他另一只紧握的拳头。我心里一点也不害怕。

我因被他卡住脖子,气息变得粗起来,脸憋得褐红。我没有去掰开他的手,而是用手指着案板上的刀子说你掐死我要比用刀子费劲。

他放开我。又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狠狠地说:“泼妇,我要和你……”

我靠在窗台上,努力让自己把气呼吸的平稳些。然后说:“要和我怎么样?你试着说出来看看!”

他终于没敢说出来。但我觉得他这句没说出来的话比他要掐死我都让我伤心。我说:“你觉得孩子们长大了,有没有我已经无所谓,是不是?我每天不但挣不来钱还要花你的钱,是吗?你良心让钻采公司的野狗吃了?”

他瞪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但我知道在心里他已说了一万个是了。我掏出工资本向他狠命地砸了过去。我见他似乎准备弯腰去捡,又突然改变注意,站直了身子,抬起脚狠狠地跺在工资本上,然后又是几脚。跺毕,又飞起一脚把它踢向墙角。

高压锅的排气声急促地响起来,我不愿理他,关小了火头,开始拣菜。

“泼妇。”然后便是惊天动的摔门而去的声音。

这就是我的男人。我是一个没有眼泪的人,此时我却觉得我眼眶里有些潮,然后便是干巴巴的疼。

这天我在街上走,见电信局楼下有一个算命先生懒洋洋地坐着。我端详了一下,此人面和目善,隐隐的还真有些道风鹤骨。我又产生了算命的念头。

我向他伸过手,报了生辰八字。他很认真地看了会,又作闭目深思状。我见了许多算卦先生都是滔滔不绝,他现在不说话反而使我不安起来。

我说有啥你尽管说,算卦不留情留情不算卦。

再沉吟片刻,他说:“你要问什么,我只回答你一个问题。”

问什么呢?我想,真武祖师那儿我不是领悟到出路在东方么,我想到南天门、想到美女峰。便说:“我的出路在哪个方向?”

“西方有胜景,大吉。”他掐着指头说,“谋事生财尽量走西方吧。”

我问:“东方呢?”

他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我看这个算卦先生阴阳怪气,故作神秘,也就不再多问。然后便打开钱包准备付钱,他却按住钱包说,承蒙你看得起,老夫每天第一宗生意均不收钱。我站起来,在对面买了一袋水果放在他面前。他没有阻止,只是叹了口气说:“遇事不要向东。”

回到家里,我在思谋东西两个方向,东,太阳升起的地方,生机勃勃。西可是日落啊。又想,采油厂在西面,是我的衣食来源之地,我的老家也在西面,难道我真的就是跟他到采油小队做饭的命?

我摇摇头,那么是老兵在西面、“天啦”在西面?他们能帮我,大概是这样。只是算卦先生的叹气声让我不解,为什么呢?

好长时间没到叔父那儿走走了。我提了一点东西去看叔父。

我向叔父说了他要买车的事。

叔父当然是支持我的。叔父说光景慢慢地过,会好起来的,永远要记住家和万事兴的古训。我突然想起了真假美猴王的情节来。如来佛说,因悟空起了二心,才会生出个假美猴王来。我说了真假美猴王的故事,叔父婶子都夸我是个懂道理的孩子,齐声说要替我收拾他。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离不开叔父,是他老人家促成了我们的婚姻,并给了我们不少帮助,并且最关键的是他能理解我,最关键的是我走在他跟前就像走在我父母跟前一般,而他呢,虽然是他的亲叔父,倒时时战战兢兢的。哼,谁要他不争气。

家和万事兴,对,叔父说得对。我决定用补发工资的钱还老兵,然后不再和他交往。网上不是说,人家的男人再好也是人家的。人活一辈子难免有许多不如意,电视剧里王熙凤都说“大有大的难处”么。只说采油厂,单职工又不是一家两家。唉,认命吧,老天给你个碗的过法,你就不要再思谋用个瓢的过法。

女儿再有一年就上大学了,要不我就真跟他到采油队做饭去。然后抱孙子,然后老去,然后我两个眼皮直打架,然后我觉得我又回到老家,磕头牛牛吱嘎的声音清晰可见。

第二天,我在网上给老兵说了我的想法,老兵也表示赞许,但对我不再和他交往提出异议。他说,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断什么呢?本来无一物,何处落尘埃。接着便发过来三个摇头晃脑的和尚。

老兵又说,他命名的三张像片制作好了。

于是便发了过来:《你若盛开》,《不需要季节》,《春的绽放》。

我特喜欢春的绽放,这张相片已经不是槐花了,而是一朵色泽鲜明,通体散发着勃勃生机的山丹丹特写,而三个快乐的傻笑的我隐隐的做了背景。处理得真好啊,不管谁都能看出来照片要表达的意思。

“拥抱你,老兵。”我发过去一个拥抱的符号。

“抱谁哩,越来越风流了。”他可能是刚站在我的背后,阴着脸说,“就少领回家在被窝里拥抱了。”

我想大概叔父训过他了。为了缓和气氛,为了家和万事兴,我不得不嗔怪他到:“熊样,网上开个玩笑也吃醋,连你都不要的黄脸婆谁还真稀罕?”

说着我便关了电脑,给他端水泡茶,让他尽显大男人的风光。

我约了老兵。

这是一个晚上,我们来到比较僻静的河边。月色淡的朦胧,沿河岸走了一会,便坐了下来。他说:“老了,老了,又找回年轻时的感觉了。”

我说:“早给你说过了,我哪像你们城里人一样花前月下过”。说实在的,我真舍不得让这段时光离去。

老兵坐到了我跟前,说:“你觉得我好色么?”

我笑着答道:“你说呢?”

他站了起来说,不,不全是,因为我和你在一起特有感觉,一种清纯的感觉。你在拒绝我,我也打心底不想破坏这种气氛。你信么?

我说信。这当然是真话,否则,单一个色字,如今的时代,他需要这样么。

我掏出钱还他,他不要,说等你经济宽裕了再还吧。我笑着说我一辈子也不得宽裕,再说,你不是要清纯么,有这东西夹在中间,便会破坏清纯的。他不接,说你过后打在我卡上就是了。

靠在他身上,看着金黄色的半月一动不动地挂在夜空。半晌,我说这是咱两最后一次见面了。他没有回答我,大概也是在看月吧。

突然,我觉得一股旋风突然而至,我一个后仰便倒在地上。

老兵被一个熟悉的黑影提起来按在地上,接着便是暴雨般的拳打脚踢。我傻眼了,是他,是他。要出人命的,老兵哪能挨得住他的拳头。我尖叫着,扑向他。

我拼命地喊着,不是呀,不是呀。雨点般的拳头便落在我身上。我眼前一片模糊,在他的拳头下我摸索着老兵,他已软软地倒在地上,我急促的呼喊:“你死了么,你死了么,怎么还不走。”

他大约是打够了,喘着粗气,又拧过我的头在我脸上扇了一个巴掌,骂道:“臭婊子,让你快活。”

“我们什么也没有呀。”我试图向他解释。被他又飞起一脚踢在胸口,我觉得嘴里一热,吐了一口血。

一口血落地,我什么也不怕了。我挣扎着站起来,凛然道:“你让他走,好汉做事好汉当。”

“呸”他又一口浓痰向我吐来,狠狠地说道:“和你野老子一块死去吧。”然后便转身走了。

我连忙爬向老兵,老半天才摇醒他。他说:“不要紧的,让我歇会就好了。”我撕下一块衣服,在河里蘸了水,给他洗净脸。他问:“你不要紧吧。”我说:“不要紧。”

此时,我心里只想着我对不起老兵。

老兵说,你回去吧,再缓缓我就走了,还有,我不会向他报复的,那样我们更难做人。我说:“我能回哪里去呢?还是你先走吧。”摸了摸钱还在,我便赛向他的怀里。他不要,我说你让我少欠你一点好不好。我发现我无声地哭了。

他说他只觉得胸前闷得难受,便试着站了起来,一点一点向前慢慢移动。然后说:“你多保重吧,想开些,一切都有我呢。”

我点点头。

老兵走了,摇摇晃晃地消失在视线里。我能去哪儿呢?

我又来到小河边,想清理一下自己。河水特别清澈,宁静,我掬起一捧水,甘甜清凉。抬头望望,半弯月儿还在。只是此时,我觉得高高挂在天空的月和我一样恓惶。我听到了溪流向前轻淌的声音,是那么欢快。溪流欢快,是因为有奔跑的方向,可我,又能去哪儿呢?

老家磕头牛牛“吱——”“嘎——”的声音又萦绕在我的心上。真想听到它,我想,如果能爬上对面那座山,肯定就能听到。

一条腿已拉不起来了,四处寻找能支撑身体的棍子。我开始爬山了,我手脚并用,我什么也不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山头上就能听到磕头牛牛的吱嘎声,就能看见山脚那边的滚滚黄河。

不知歇了多少歇,用了多少时间,我觉得我再也支撑不下去的时候,终于来到了山顶。磕头牛牛的声音没有听到,却听到了滔滔滚滚的声音,山顶上望下去,黄河浑浊的巨浪一个连着一个,一批拥着一批,跌宕起伏,十分气势。我似乎看到一个宽广的世界,看到了一个无所不容的胸怀。“黄河,母亲;母亲,黄河。”我心里念叨着,努力地想让黄河离自己近些、近些、再近些。我口渴得要命,恨不得即刻扑在黄河母亲的怀里喝个天昏地暗。

我抬起头来,东方已渐渐发白,一轮红日马上就要升起来了。我心里顿时萌发了一种强烈的生得欲望。不知名的鸟儿已经开始叫了,手边的小草叶子上露珠透出晶莹的光芒,一朵不知名的野花正在开放,我分明看见它徐徐张开的花瓣。我用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

我不知我是什么样子,抬起手,看见手指上尽是血,指甲已经没有了。我忽然想到我的儿子,想到我的女儿,我摸出手机艰难地拨通儿子的手机。那边,儿子可能刚起床,我听见他叫妈妈的声音。我哽咽的无法说话。儿子在那边说他新得了个什么竞赛冠军,又问我在那里,我极力克制着慢慢说着,但嗓子里发出的只有几个字:“黄河”“相信妈妈”。儿子以为信号不好,说他忙了晚上再打。

我又想拨女儿的电话,可手指已经不听话了,怎么也拨不出去,手机上一片血迹,我只好作罢。

快要死了,死亡的可怕袭上我的心头。

这个世界多美好啊,鸟儿在唱,花儿在开。这个世界多美好啊,有儿子在等我,有女儿在等我……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红通通的,大地无限生机。我不想死呀。

不想死吗?是的。不想。

我向身后望了望,有一队人马正向山头走来,我似乎听见他们在呼喊着我的名字,前头那位可能就是叔父……

怎样面对他老人家呢?我羞愧难当。

黄河的水涨了,涛声在加大,我似乎觉得身子底下的石头也在震颤,不知哪儿又下暴雨了。一个如山般的浪头打了下来,峡谷顿时飞起一排浊色的泥沫,我觉得土腥味已经溅在我的嘴唇上,像干裂的土地得到雨露的滋润。

我顿悟了,我仿佛又听到了算命先生叹息的声音,以及遇事不可向东的箴言。

这就是命啊。

死亡可怕,当生的可怕超过死亡时,我没有理由不选择他。

此时,唯有你张开你的怀抱接纳我,黄河,我的母亲。

我要站起来,站起来。

我努力的站起来,我像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头扎入妈妈的怀抱。

十一

 “你也来了。”一个戴着长帽瘦骨伶仃的人向我说,“跟上。”

我觉得十分眼熟,可不就是戏剧中惯见的白无常么,不错,一摸一样。

“延安府女魂一名前来交割——”很快我们就来到一个大厅前。抬起头,四个大字便映在眼前“秦广王殿。”“秦广王,不就是阎王么?看来我真的死了。”我想。

我忐忑不安地站在殿外等候处置。

过会,一个差役摸样的人带我到偏殿休息,说我的事比较复杂,需开会研究。我想,这阴世阳世都需开会,研究,我哪来烟酒呢。差役摸样的人看透我的心思,说阴间从来就是秉公办事。再过一盏茶功夫,判决就下来了。

判词是克勤克俭,贞烈有加,无大功大过,着转入第十殿酌情投生。后边有不认识的小字加注。

差役摸样的人给我做了解释。

他说,在我投胎转世时,因前任差役的疏忽,把我的魂魄和躯体与另一个人的搭配错了。本来我有一个黑矮粗胖的身材,般配现任丈夫,两人应夫唱妇随,年八十子孙满堂而终。鉴于这个错误,导致了现在这个情形,有司决定在这次转世投胎时任我挑选人家、性别,但仅限于普通人家。如此云云。

我说,那贞烈有加是何意思。见到“贞烈”二字,心里总是有些惶惶。

他似乎能看到我心里,说,你啊真是愚昧,真是不能与时俱进,而今的阳世,难道能找到比你更贞烈的女子吗?

我说,那个出错的前任呢?

“升了,升到天堂供职去了。”他说,“不过,已经给天堂送去追责公文。”

我原来以为我的无能都是自己的过错,现在想来,过错都在老天。那么我怎么办呢?我又能怎么办呢?对一个差役摸样的人,说又能改变了什么呢。做人,还去做人么。

想不通老天也会出错。

孟婆就在面前,奈何桥就在面前,望乡台就在面前。

怀着恋恋你不舍的心情从望乡台上寻过去,人间依旧一片繁华,儿子女儿仍在读书,他,我的丈夫,正带着红花,站在一个不小的领奖台上,头顶上打着长长的横幅,横幅右半面白色的大字清晰可见:“……表彰大会。”我努力地想看见左半面的字,可光线太暗,终是无用。他做了什么呢,是养羊么?抑或……舍己救人了?我真猜不到,阳世的现在为何年何月,有了何等样的变化,发生了何等样的大事。

看看老兵吧,老兵呢?老兵正和一群人穿梭于花间,照相机不断传来“嚓嚓”的快门闭合声。

我看不出这世界因我而去缺少了什么。

望乡台下来,无奈呀,我端起孟婆汤一饮而尽,耳边是孟婆柔和如妈妈的声音,孩子,忘掉一切就好了。

新生吧,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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