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的文庙

我与我的文庙

2016-08-14 15:09:44    852次点击               发布者:李铂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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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年以后,当我轮值夜班时,站在文庙院中院古柏下,透过虬曲盘旋的枝桠,望中、上院结合处的一溜粉墙外的虚空——当年中医院注射室时,自然而然想起在那儿打针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时,文庙所在的老城虽说部分党政事业单位迁至今日新城,但商业中心还在,所以老城依然繁华、喧闹。那时,我是一名乡村教师,年轻而健康,青涩而明丽。那时,我朝夕与学生相处,忙着上课、备课、批改作业,忙着管理一班小毛头,忙着上大大小小的公开课,忙着参加教研活动,忙着在节庆日组织学生唱歌跳舞,只在周末和寒暑假回城里的家。至今我都不明白,年轻而健康的我,怎么逢了假期,变作法子生病?于是,到离家最近的中医院打针便是常事。

注射室在医院二楼楼梯口,一间开着小窗户的房子。

一次等候打针,无意间站到窗前朝外望。这一望,令我的灵魂为之一振,古柏、古院,默然而苍凉地矗立着,恰与潜藏我内心深处的一种尚未明了的情愫相合。说不清为什么,一直以来,我对那些布满陈迹、即将消逝在时光隧道的老房子,那飞瀑清流、花木葳蕤、百鸟鸣啭的世外桃源般的景致,都怀着一种特别的情感,甚至于断瓦残垣、荒草萋萋的寺院,也能令我喜悦。是情性?是气度?细思量,二者皆有吧。我是陕南人,陕南灵山秀水玉吾于成,也将吾于囿。车水马龙、高楼大厦的现代都市,让我惶恐。没办法,这是天性使然,天性是人生命信息的密码,无法破译也无法摆脱。

那一刻,我凝视着窗外静静矗立在七月阳光下的古柏,那粗壮挺拔、虬枝直指云霄的苍劲古柏,那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殿堂,突然明白病于我的意义。冥冥中,神灵早已安排好每个人的前世今生,只是身处尘世的我们混沌不觉。频频造访我的病,它是神灵的使者,它的使命就是点醒我,机缘所在,这古柏、古柏下的明清古建那油漆剥落的柱子,彩绘斑驳的廊檐,长满瓦霜的房顶,裂了纹的铺地方砖,就是我灵魂的栖息地。

认识到这一点,我对窗外那一方天地充满了向往。

人生充满玄机,当我的向往一天天膨胀,终于有一天,我走进那座有着古柏,笼罩着神秘和安谧的古院——旬阳文庙。

那一年是新世纪初年,那一天照惯例是学校秋季开学的日子,一纸调令将我调入设在文庙的博物馆工作。

踏进博物馆后的许多年,我一直心存疑惑,为何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多以文庙为馆址?是青睐于文庙古建蕴含的文化气息?还是因为拮据的事业经费使然?无论何故,皆落下讨巧之嫌。

时至今日,我终于明白,对此决策,我们不能妄加腹诽。“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我知道以此喻文庙不妥,但尚可以此说明广袤的国土上历朝历代遗留的文庙之多。如此众多的文庙,为什么不保护又利用呢?以文庙——一个富有文化特征的视觉空间为馆址,可让游客在此徜徉、浏览、冥思顿悟,在休闲的气氛与心态之中,感受那片土地千年的灵气和内涵。多么高明、睿智的决策!

文庙即孔庙,是古代中国社会祭祀孔子的庙宇。

在孔子生活的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出现了雅思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文明时代”,大哲降临、思想自由、文化繁荣,产生了众多思想流派,实现了中国思想文化史上,由卜巫的宗教迷信文化向以人为中心的理性人文文化的历史转型。

这一时期,中国社会处于从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型的动荡之际,礼崩乐坏,焚琴煮鹤。一生崇尚周礼,追求礼治的孔子,在他有生之年,颠沛流离于各诸侯国游说,政治主张却不为要纷纷坐大的诸侯接受,自诩“累累如丧家犬”。

长眠地下的孔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他死后漫长的中国历史上,以礼为核心的儒家思想成为封建社会的正统思想,并且由他的弟子及其再传弟子编撰而成、集中体现他的政治主张、伦理思想、道德观念及教育原则等的《论语》,与《大学》《中庸》《孟子》《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并称“四书五经”,影响中国社会几千年,而他也备受历代统治者尊崇,被誉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是历代国人心目中的圣人。

公元前四百七十九年,孔子逝世,鲁哀公亲诔,次年命祭祀孔子,将孔子“故所居堂,后世为庙,藏孔子衣冠琴车书”,“岁年祭祀”。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在孔子故里建山东曲阜孔庙。公元六百三十年,即唐贞观元年,太宗李世民下诏“州、县皆立孔子庙”,孔庙即在全国各地兴建。到了公元七百三十九年,即唐开元二十七年,唐玄宗封孔子为文宣王,于是孔庙又称文庙。

公元一千四百七十二年,亦即明朝成化八年,时任洵阳知县杜琳在县衙对面不到一百米处的龚家梁,大兴土木,修建文庙。此后,洵阳“诸士仰瞻于下,游息其间,可不知所思乎?入斯庙则思圣贤之道,忠孝为大;登斯堂则思学校之地,礼义为先,佩服六经、尚友千古。达则以功业相期许,务竹帛之垂芳;穷则以名节相砥砺,为乡里之取法。”

文庙是由“文庙”与“学宫”两部分组成,二者并置组成“庙学合一”的礼制性建筑群,即“庙学”。“庙学”是地方官学的最高学府,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皇帝下诏废除科举制度,推行教育新制后,庙学则完成历史使命。这从碑记中可以看出。旬阳文庙今存记事碑八通,有五通属于明时,其额、题皆刻“重建(修)洵阳庙(儒)学记”。

而三通属于清时碑石,均题“重修文庙碑记”,且云“天下府厅州县莫不有夫子庙。长吏率博士弟子朔、望(拜)谒,春秋修祀”,又申明条禁,“文庙以内应一律肃靖,不许招人居住及设馆授徒”,我们因此可知,清末文庙功用单一,纯粹是祭祀孔子的庙宇建筑。       

文庙在老城之巅。

老城是山城,三面环水,唯余西城与黄坡岭相接,形如金线吊葫芦,是冷兵器时代易守难攻之城,因而,秦朝于此设旬关,西汉在此建县。上世纪八十年代,文庙院内曾经出土过新石器时期的遗物,说明先民很早就钟情于这一形胜之地,故有理由推断,西汉以后的旬阳县治所当一直在今天的县城老城一带。

老城创建于明朝末年。据明张岱《石匮书后集》卷六十二《中原群盗列传》记载,明崇祯七年正月辛丑(1634211日;农历正月十四日)“陕‘贼’陷洵阳,逼兴安西向,土‘寇’乘之,汉中震动。”此所谓陕‘贼’即为李自成率领的农民起义军。李自成农民军攻占了洵阳县,当地农民奋起响应。其声势的浩大,令官绅震惊。据刘文翰《创修洵阳城碑记》:甲戍(崇祯七年)“‘寇’百万骑渡河,溯江而上,所过蹂躏,驱马冲涛,如履坦途。”又据《明史·陈奇瑜传》:是年,“‘贼’在平利、洵阳者数万。”以致洵阳官绅“创病惊魂,喘息舴艋,狼狈浮沉,几莫保其税于何所也。”(《创修洵阳城记》)于是,当李自成是年秋季智出车箱峡之后,当地官绅迫于农民起义军的威势,急忙于第二年春季动工,前后只用了九个月时间,便创修起了洵阳县城。此城周长594丈,近似椭圆形,共有垛墙398堵,在险要处建有敌楼,共开四门:东曰“东作”,西曰“西成”,南曰“阜财”,北曰“拱极”。只不过今天我们能看见的,也只有西门门楼和向东延伸的一段城墙墙基及断断续续几处垛墙,东门、北门,及其大部分城墙被拆除。

虽然三百年前修筑的城,今天再难觅原貌,然城的结构未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某一天,时已声名赫赫的贾平凹来到旬阳,惊异地发现,县城三条主街由低到高的排列顺序与三条街道居民的等级地位相合,商贩、脚夫住河街,中间的下城街多是家道殷实人家,官宦人家高居衙门口(即今之府民街)。 

而县衙雄踞城之巅,与文庙毗邻。

伟大人物自有超出常人的伟大之处。在感慨贾平凹眼光犀利、思维敏锐之余,不得不叹服当年城的设计、建造者维护封建等级制度的苦心孤诣。以城之高下划分人之高下,让城的统治者高居其上,令百姓深感其至高无上的威严,使其臣服,安其本分,不得僭越,这不能不说其卫道的虔诚、认真。

三百多年过去了,江山依旧城依旧,然而,那人与人间的无形藩篱早已拆除。不仅如此,矗立老城之巅三百余年,曾经象征本城至高权力机构的县衙建筑也在斗转星移中悄然逝去,代之而起的是一所书声朗朗、生机勃勃的现代化学校,唯有文庙巍巍然矗立着,让人在昂首赏其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美轮美奂时,想起曾经的一切,产生亦真亦幻之感。

我以为凡呼之以庙的建筑,或者不知其大几何,粉墙耸天,绵延无际,进得庙门,走不完的殿阁和曲廊,数不尽的塑像和石阶;或者如《红楼梦》里“门巷倾颓,墙垣朽败”的智通寺般,葛藤缠绕,暮鸦回翔,并且无论哪一种情形,在我看来,都无异于神秘天国。

旬阳文庙即如是。这是一座堂皇的庙宇,坐北朝南,背靠黄坡岭,面向汉江,不仅符合古代风水学的原则,还有古代宫殿气韵。从南到北,从前到后,三个院儿,由低到高,呈阶梯式上升。贯通南北的中轴线上,依次排列影壁、棂星门、泮池、大成门、大成殿主体建筑,中院东西厢房、上院两庑左右对称。居高望去,建筑结构规整,布局严谨,层次分明,保持了传统的孔庙建筑特征。

走进文庙那天,是一个秋日午后,淡白的阳光下,这座五百多年前的古建群尽显沧桑。尽管如此,却无法掩饰其浸到骨子里的雍容、华贵之气。空气中,有悠远、神秘的气息弥漫,伴着微风和桂花的芬芳扑面而来,让我晕眩,让我的灵魂再次被震撼。

院儿里,古柏参天,初秋的苍穹抹上柏枝虬曲盘旋的剪影。几处紫竹,开着花的金桂,一排排厢房,长长的回廊,蓊郁葳蕤的花圃,在秋阳下静默着。微风吹拂,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踏着青砖上斑驳的树影,我那么拘谨、慎言、沉静、庄重、静穆,生怕一不小心发出的轻微响动,惊扰了它们。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沉迷在那让我心存敬畏的气息中。久而久之,我明白那诱我走进文庙,令我敬畏、沉迷的神秘就是凝聚在殿堂、厢房,弥散在空气中的尊孔崇儒的文化精髓。

    天下文庙不开南门。在本应修建大门处修建影壁,这是文庙建筑的特征。孔子是至圣先师,在排列大成殿、泮池、大成门、棂星门等文庙主体建筑的中轴线的最南端开大门,是对他的不尊,因而文庙不开南门,开义路。

旬阳文庙亦只开义路(东门)。义路为出入文庙的门户。大板式朱红漆门带兽面衔环,中槛装二支金瓜形门簪。枫檐飞椽,石刻门额,额刻正书“义路”二字,题“嘉庆岁次已……”,额两侧彩画博古图案,背面檐下苏式彩画山水,让人见之忘俗,而门槛下分坐两侧的石狮,让人尚未进门即生敬畏之心。义路,名出《孟子·万章下》:“义夫,路也……惟君子能由是路之门也”。义路,暗示人们要遵从礼仪,惟其如此,才能学到孔子的思想精华,成为真正的孔门弟子。

中轴线上最南端的影壁与粉白的文庙墙合为一体。影壁,古称萧墙,在宫殿和一些大户人家的院儿里很常见,又叫照壁、塞门、屏风墙。文庙中有影壁的不多,我知道的,除了四川资中文庙有影壁,再有就是旬阳文庙了。资中文庙七孔镂空影壁,分别塑有云海波涛、蟹虾鱼龙、水宫龙府、坊塔石树、鹰翔鱼跃、龙凤呈现、鱼跃龙门七个图案。这是中心浮雕团花、四角浮雕变形凤纹的旬阳文庙影壁不可同日而语的。

走进义路,迎面一丛青竹,沿着青竹后的祭祀台侧石阶上行,一座牌楼式建筑——棂星门,巍峨耸立在中院。棂星门,四柱三门三楼,庑殿式顶。主楼额垫板突起贴金“棂星门”三字,圆雕凤、鱼、象、龙头,旋子彩绘,间以贴金箔、铜箔的龙和瑞兽。次楼上额垫板彩画山水、花鸟、博古图案,下额枋彩画人物故事。四柱两侧装抱鼓石,鼓面刻龙、凤、团花。

棂星门是封建帝王陵寝中的建筑,传说是按神话中的天门设计建造的。因为孔子被尊为圣人,故可享受这一殊荣。棂星即灵星,是天上的星宿,古人认为它“主得士之庆”。古代祭天,先要祭祀灵星。孔庙设门名灵星,是说尊孔如同尊天,也寄以天下文人学士汇集于此,统一儒学门下之愿。

穿过中院,可通过大成门或两侧的月亮门至上院。大成门面阔三间,尖山式硬山顶,大板式红漆门,门上装饰门钉。大成门名因大成殿而得,又名“仪门”,意谓入此门者须衣冠整洁,仪表端庄,亦称戟门,它是古建筑中的礼仪之门,因古代官宦人家在门两边放置枪戟仪仗而得名。大成门门槛甚高,意在进大成门谒圣庙者得小心举措、端正举止,符合圣庙谨严气氛。大成门平日闭户,人只能从两边月亮门出入,唯举行礼仪祭祀等重要活动时方开此门。

上院是文庙的主体。中央半圆形池子,叫泮池。

泮池本为古时学校的水池。《礼记·王制》中说:“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按照周朝礼制,天子太学中央有一座学宫,叫辟雍,四周环水。诸侯级别比天子低,诸侯学宫只能称为泮宫,它是官学的标志。泮宫的水只能有一半,半圆形,泮即半,故称泮池。孔子曾被封为文宣王,因此文庙中修建泮池,符合诸侯王的规制,所以,泮池成为文庙特有的建筑,象征孔子讲学的学宫。

旧时规定,童生通过岁考,即算进学,又称“入泮”,成生员,民间称秀才,方可入文庙祭祀孔子,且可于泮池洗笔。公元两千零一十四年秋,博物馆有《匾联荟萃》展,其中展品两方木刻“钦点翰林”额征集于县南赤岩镇郭氏家族。两方木刻翰林额的主人分别是清道光十二年翰林院庶吉士郭用宾、道光十八年翰林院庶吉士郭沛霖。伫立池畔,不禁浮想联翩,两位翰林年少时,也一定怀揣青云直上、飞黄腾达之愿,在泮池洗过笔吧。

泮池上原有石桥,叫状元桥。旧时规定,若当地出了状元,可以通过状元桥去祭祀孔子;其他人只能绕泮池而行。旬阳没出过状元,所以,旬阳文庙的状元桥应该无人通过。时光逝去,状元桥湮没在岁月烟尘中,我已无缘一见。

月台前有石刻御道。御道起源于宫中,皇帝进出乘轿,于是将阶梯中央做成斜坡,两侧石阶则让轿夫走,故称御道。后来为孔庙所用。古时状元、榜眼、探花,可从御道走出,插花披红,跨马游街。旬阳文庙的御道由三部分图案组成,从上到下依次高浮雕星云、仙人、三龙戏珠、鲤鱼跳龙门图案,讲述了“鲤鱼跳龙门”的故事,寓意古代读书人如同江河中的鱼虾,只有刻苦努力,不断上进,经过尊孔崇儒的教化,最终才能越过龙门,由鱼变龙,登上人生巅峰。

月台即大成殿前的露台,又称拜亭、丹墀,四周围以绿豆石雕花栏板。这片神圣的露台,古时是人们祭孔跪拜之地。月明风清的夜晚,我伫立寂静的月台中央,似乎感觉耳畔有钟磬之音响起,那么悦耳,那么神圣,而眼前也似乎有一群峨冠博带的人在虔诚跪拜……睁开眼睛,幻象消失,只见古柏枝丫上那轮皓月十分皎洁,照得月台空地上如同积着一洼清水,走在上面便成了凌波仙子。天十分明净,仿佛世界都无一点杂质。寂静中,秋风凉凉掠过脸颊,这让我想起纳兰的词,“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只是此时没有残阳,我也没有纳兰的萧索况味。

大成殿在建筑群最北端,是孔子的享殿,供孔子牌位,两侧还有颜回、孔伋、曾参、孟子四配和十二哲人的牌位。古时所有前来祭孔的人最终抵达之地即大成殿。大成殿在唐时称文宣王殿。宋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徽宗赵佶取《孟子·万章下》“孔子之谓集大成”语义,赞扬孔子思想集古圣先贤之大成,下诏更名为“大成殿”。明嘉靖九年(公元1530年),明朝礼部议奏,认为“人以圣人为至,圣人以孔子为至”,孔子是至圣,但毕竟是人臣,所以应给他“正名分”,去掉“文宣王”的王号,改称“至圣先师”,嘉靖帝准奏,因此,大成殿又称至圣殿,全国文庙亦因此“去塑像,设木主、罢封爵……”

旬阳文庙大成殿,面阔进深均三间,单檐歇山屋顶,三翘飞檐翘角,正脊中有阁楼式宝刹,两侧为具有陕南特色的“状元夸官”骑马陶俑,脊头装吻兽,又称螭吻。螭吻属水性,用它作镇邪之物以避火。垂脊饰垂兽,岔脊依次饰仙人和龙、凤、狮、海马走兽;正面三间及两山带廊。整个建筑简约而又雍容、华贵、典雅,是历尽沧桑的儒家学说精髓的表现吧。

中国科举历来是中国知识分子渴望依存的一脉长流。历代文人人生的升沉荣辱乃至家族的兴衰荣枯,大都与科举有关,历代统治者也非常重视科举制度。唐朝时,把榜上题名,高中科举者称为“登龙门”。唐朝每次科举放榜新进士登第后,还要参加一系列礼仪性活动。进士们在拜谢座主(考官)、参谒宰相后,便可参加曲江宴饮、杏林宴饮和雁塔题名等活动,备受荣宠,极尽风光。“状元夸官”即反映了封建社会士子登第后春风得意之情状。唐代诗人孟郊有诗云:“昔日龌龊不足嗟,今朝旷荡恩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当为“状元夸官”陶俑的最好诠释吧。在庙学合一的礼制性建筑——文庙,装饰“状元夸官”骑马陶俑,其彼时之意义不言自明。

离开校园,来到这深沉、安静的院儿里,我的心渐渐沉下来,静下来。

这儿偏安一隅,没有俗世的纷扰、喧嚣,人生的失意、内心的困惑与纠结也全都隐去,唯有汉江从城下缓缓流过的声音日日响在耳畔,伴着新生活的节奏,催我奋力前行。

记得那年的五一黄金周,我轮值白班。彼时,旬阳旅游业方兴正艾,大批游客涌入博物馆,看文物,听介绍,在院儿里徜徉,留下或伟岸或娇娆的影子。七天里,我日日奔走在院儿里,一次次开关展室门,一遍遍解说展室文物。每天交班后,嗓子嘶哑,腿脚沉重。然而,第二天上班后,面对一批批远道而来的游客,秉承文博工作者应有的职业素养,我依然面带热情而诚挚的微笑,并力求在讲解中,采用不同的方式“因人施讲”、“有的放矢”。我的努力得到游客的肯定与认同,也得到馆领导的认可,因而,以后的许多年,每逢博物馆有重要接待,我都被安排解说。而每次解说,我必得提前做功课,针对施讲对象的专业、知识层次、兴趣,确定解说重点,制定解说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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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让我深感浅薄与渺小。

在无数次或成功或有遗憾的解说后,我失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畏精神,诚惶诚恐,如履薄冰。我终于理解为何被人误以为看门人的老馆长,何以不问凡尘事,终日埋首故纸堆了。于是,按捺下浅薄、浮躁与虚荣,潜心向学,从不留意书外世界的纷繁热闹。

终究所学浩如烟海,抬眼望去,不见冰山一角,只觉得古院儿更幽深,更神秘,而我亦愈发沉迷其中。

我最喜轮值夜班。此时,黄昏已过,夜幕降临。橘色光影中,旧历初十的半月亦浑圆成满月。透过龙爪槐密密的枝叶,依稀可见大成殿雕梁画栋的生动。夜色改变了事物的原有属性,亦真亦幻,虚拟一般。木槿花失却雪一样的洁白,一如我想象中的彼岸花一样诡谲;古柏蟠曲的枝丫在大成门飞檐翘角上空的剪影,像极了远古神秘的岩画。

中院西北角,那棵引我沉迷的千年古柏与棂星门比肩而立。月光下,它像历尽沧桑的老人,沉默地矗立着。徘徊树下,望月下水墨画般的逶迤群山、“浩浩汤汤”“浮光跃金”的汉江,心旷神怡之感油然而生。

夜色深沉,院儿里静悄悄的,失却白日的喧嚣,回归本有的深沉、静谧与庄重。在这不知喧嚣为何物的古院儿的夜晚,时间便是药,它以缓慢流逝的方式抚慰被现实所伤的灵魂,令躁动的心趋于宁静。  

伫立树下,隐隐约约听见院儿深处传来抑扬顿挫的吟咏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是谁在吟咏?是至圣先师孔子?是亚圣孟子?不管是哪位古圣先贤,那抑扬顿挫的声音还在继续,只是渐渐听不真切。定定神,没有声音,唯有古柏安详、慈悲地注视着我,头顶的明月、掠过脸颊的清风和亘古如斯的山峦、汉江陪伴着我。

夜色愈发深沉,心情宁静至极。于是,便清晰地听见了藏在草坪、花园,隐身丁香、桂花树下的蛐蛐和一些不知名的虫儿们的叫声,像五颜六色的合唱,唱着有翅膀的歌了。

本已被边缘化了老城,此刻,睡着了般寂静。几星路灯昏黄的光,更显出夜色浓郁。

老城已是城边,城外是汉江和无涯的原野。于是,文庙院儿里的灯光,宛若黑海渔火。(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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