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海峰:远去的村庄

房海峰:远去的村庄

2013-01-29 11:19:50    89次点击               发布者:李铂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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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风整整刮了一夜,把黑夜都刮长了。第二天,早晨来迟了一阵子,鸟叫来迟了一阵子。我也在炕上多趟了几杆子长的时光。那盘我睡了十四年的土炕上,我的体温、还有我身上的味道也因为这一场大风,多停留了一阵子。

   秋天很少会刮这样莫名其妙的大风,把天都刮破了。我一出门,就看到东山那头的天上,一块块的云朵像擦过血的棉花乱扔在天边。太阳血淋淋的。

   我家院子外边的几棵树,我昨天还看到拥着一树的叶子,安静的晒着太阳。一夜的风,把树叶全吹落了,甚至没有留下一片叶子。想必它们还等着在一周后才要对那些将要落地的树叶说那些嘱托的话,不曾料到,一场大风把它们的计划全打破了。满地的落叶无助的望着一棵棵老的、少的树,可没有了枝叶相连,它们便失去了传递某种生命的信息。

   那些树叶不知道会不会怨恨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或许它们会向泥土倾诉,要不在若干年后,对地下的树根倾诉。

   我帮着母亲收拾院落里的东西。我把镰刀挂在闲窑的土墙上,一溜三把,分别是母亲、哥哥和我的。锄头还像我们以往收工回来那样都挂在屋檐下,以免被雨水淋到后生了铁锈。

   我认真按照母亲的嘱咐忙着手里的营生。只是这一次,我不再像平时那样急急忙忙、毛毛糙糙。我把每一把农具都放得整整齐齐、舒舒服服。并且每次都是轻轻的。我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在乎过一把把农具。现在,我像摆放一件件艺术品似的,放好了,然后再三端详,或者几度调整,才觉得把它们安置妥当了、具体了。

   谁知道这辈子,我还会不会再使用它们了。前几天,我们就开始着手收拾家里的东西。母亲说,父亲要带我们一家人到城里去。城里在哪里?我不清楚,也没去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也高兴过一阵子,但是,眼见就要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时,平日里那些熟识了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甚至一块石头、一把铁锨、一堆摊在墙根下的麦秸、院子里默默长了多年的槐树、以及爬过墙头的那些枣树、梨树都仿佛忽然变的陌生了。陌生的让我想去接近、想去触摸。其实,这又哪是陌生呢?

   一夜的风并没有停,还在村子里无聊的到处乱窜。飞过头顶的鸟,被风吹的全都侧着身子,一声声鸟鸣仿佛也被风吹斜了、吹远了,听起来远没有往日那么清晰。

   我想,我也会被一阵风这样吹走。我不知道,我落下的时候,是不是这些风中的鸟鸣也会落下来,落在我的头发上,或者端在手中的一只洋瓷老碗里。

   我把放在猪圈旁边的一块石板又堵在出口上,并搬起猪槽顶了上去。猪在几个月前就卖了,我甚至都忘了它每天哼哼唧唧要吃食时的唠叨。我把石板堵了上去,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思。只是觉得这猪圈里好像还留着些什么。若不堵严了,不是我家的猪跑出去啃了谁家的庄稼,就是别人家的猪会钻进我们家的猪圈,拉一堆屎尿,顿得乱糟糟的不像样子。

   做完这些,我一边环顾四周,一边在院里转悠。我得想想,还需要做些什么,还有些什么需要安置妥当的。

   一眼瞅见大门外面的一颗老枣树上,还挂着我们经常荡秋天的一根绳子。风一把一把的推着,绳子就一晃一晃的荡着。我没看过我平时荡秋天的样子,这会儿,我倒仿佛看到风中的自己了,一跃一落的,像荡着一首童谣。我爬上树杈,欲解下绳子,一眼看到绳子在树枝上勒下一道深深的沟,并且把自己都陷了进去。我费力的想把绳子从那道树枝的伤痕间拽了出来,耳边的风呼呼的,就像树发出疼痛的呻吟,叫的我心里有些莫名的慌乱。

   我从来不知道,我把我家的一棵树勒成了这样。挂着绳子的枝干明显向下有些弯曲,不像别的树枝,都端端的向着天空,一睁眼,便能看到蓝天、白云、飞过头顶的鸟群,甚至从高空直吹下来的风。只有这根枝干,默默地垂着头,忍着疼痛看我坐在绳子上荡来荡去。

   时下,我像做了错事的人,站在一棵枣树前,除了心里有些自疚之外,我更盼望着,用不了几年,这根树枝也会仰头向着天上长去。哪怕永远追不上别的枝干,起码,它会同其他树枝一样,仰着头,看云来云去,鸟来鸟往。

   我忙完了这些,早晨似乎才刚刚开始。

   隔墙听到俊生挑着水桶出门的声音。风把他随口吹的几声口哨隔墙撂了过来,落地后一蹦,又担墙飞了出去。我忙在院子里找我的水桶,平日里,我和俊生总是相跟着去柳树弯挑水。我奇怪他今天怎么不叫我一声就一个人去了。找了半天水桶也没找见。回头看俊生挑着水桶已经穿过一片枣树林,直端端向柳树弯走去。我一急,忙扯开嗓子问母亲把我的水桶放哪儿了。

“不用担水了,下午就得走了,你去把向红家的簸箕快还给人家。”我痴痴地站在大门口,心思乱糟糟的如一团麻。

远处传来几声悠闲的牛哞,继而,驴也扯开嗓门叫了起来。我能听出来,这是三碳家那头母驴发出的几声鸣叫。水祥家的驴,嗓门没这么高,也没这么细。润虎家的驴不会叫两声就停下,总是三声、四声连着叫的欢快而高亢,而安安家的驴还是一头小毛驴。

我忽然惊奇地意识到,我原来对这个村庄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了。不用去数,我都知道麦场里有几个麦秸垛,谁家的硷畔上堆着什么样的柴垛子。谁家去年的黑豆种的多,芝麻收的少,谁家的粮仓里还存放着三年前打的旧麦子。

我看到有人腰里束着一根绳子,一把?头勾在肩膀上朝前梁上走去。风把一股一股的旱烟顺着他两个耳根子朝后吹着。我能闻出这是向严他父亲亲手炒出来的旱烟,村里没有人能炒出这么香的旱烟来。向烟也不只是一次把他父亲的旱烟偷出来,然后一大帮碎子们躲在牛圈后面卷着抽。

抽的头晕乎乎的也不只是我一个。安安有一次抽闹了,吐得青一口、黄一口的。他发誓再不抽烟了,不过,第二天他抽的时候却没有再吐。

村里的炊烟总是被一声嘹亮的鸡鸣唤醒。接着,各家的烟囱里就会飘起一缕一缕生活的气息。不到一袋烟的功夫,这些炊烟就像一群孩子玩游戏似地绞在了一起。风吹的不稳当的时候,这些炊烟也不正正相相一直向高空飘去。它们一会儿嬉闹着绕过脑畔上的树梢断了一群鸟儿飞翔的去路。鸟们转头飞向别的地方的时候,它们有时候又变的宁静而优雅。在村子里转悠够了,便乘一缕风飘向高空,或者远方。我时常怀疑天空中那一片一片的云,都是村里升起的炊烟停在了天上。炊烟不动的时候,肯定是在俯视着村里的屋舍,或者在人群里寻找自己的主人。

我相信炊烟能认的自己的家门。有一天,或许它就会回来,或者化成了雨,化成了雪,说不好会化作一只燕子呢!天上的事情总是很神秘,谁能知道炊烟们上天后会经历一些什么样的事情,倘若它有一天回来,我确信,它肯定不会走错门。

我若是一缕炊烟,不管离开多少年。当我回来,我一眼就能认的我家的窑洞,我家的树。

我一个人坐在硷畔上这样想着,想的古里古怪的。

一眨眼,几十年的时光已经跑的不见了踪影。这会儿,我像一缕离开故乡的炊烟静静的靠着一抹夜色。一抹夜色里,刮着大风。

天亮了。

早晨来迟了一阵子,鸟叫来迟了一阵子。我凝神细听,远远的,依稀传来驴的叫声、牛的哞声……一声鸡啼,村子里所有的门都打开了,烟囱之上,又见炊烟缭绕,风追雾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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