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事范超:故人温暖

理事范超:故人温暖

2014-10-15 09:13:30    36次点击               发布者:李铂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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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炒的麻糖

 
一个村口有摆摊卖麻糖的。麻糖是关中吃食,不是糖,是麻花,不用糯米,用面。现场制作,支两案,架一锅。两女揉面搓条,当空里甩甩,面条就势缠绕纠结一起,轻轻丢到油锅里,汪汪翻滚,老汉坐在锅前,用了细长筷子,在铁锅里拨拉着,熟后就放在旁边蹦蹦车上的铁锅里,一顺一顺,放满。客问:咋卖呢,老汉说一块钱一个,客说,咋看着颜色白浅很,能不能回炒一下。老汉就说,这好办,马上给你弄!顺手捡了十根,放到锅里,笑说,看来你懂,回炒确实好吃,色彩油亮,咬着干脆。
过去村里春天常有古会,人去逛会,回来一手提捆麻糖,一手提捆然糕,用粗麻纸绿马莲系着,马莲弄湿后拧成细绳绳,韧性强,绑挂面时也常用。清明时节虽然距离古会还有几天,人却走动多,前一天是上新坟,讲究披麻戴孝,当日是上旧坟,人更得到齐,这老汉一家,也是趁人气赚个手艺钱。
我觉得此场景轻易见不到,就去车上拿摄像机来拍,过路人看了朝老汉笑,这是个记者么,把你摄去了。她把摄读作聂。我给老汉说,你弄你的,我给你做个广告!老汉笑:那给咱广告美,看看咱这麻糖,有啥说的!我去照那俩女子,她们手虽搓个不停,表情却不自然了,眼睛互相看了看,就脸红红的不知该朝哪里看了,低头似羞羞的交谈了一句什么。
路口原有三个女人站着说闲话,这时一个女人急急过来,闯入镜头,说,老汉叔,给我也拿些,老汉就给一直在旁边吃吃笑的儿子说,给你姨也回炒三根,往锅里放,儿子就从铁盆里取了两根入锅。这女的就扭头看我镜头,粗糙笑,结实笑,跟她说话那两个女的在一边喊,哎呀,再甭卖你的笑了,给你宣传出去了,吓死人。我把镜头一收,她立马也就收住了笑,用几张麻纸夹起三根麻糖,回到原处,一人一个脆脆咬着,聊天去。
 
风高日暖近午天
 
快吃午饭时,乡人下地归来,把自行车从地里挪出,把锄头别在车身一边,把笼子朝车头一搭,把肥料袋往后座上一缠,自己要么跨骑,轻松而走,要么推着和同伴边走边聊,同伴轻省,扛着锄头,锄头后面挂个笼子,笼子里盛满青草。
我惊异于他的锄把还是朝下的,我多年前要用这个动作时,锄把只能朝上才能勾搭住。
地里肯定还有人在干活,却看不见人,一件红毛衣或者红线衣在绿叶间闪现,收音机声响很大:未开言来只泪落,叫声相公好哥哥——,传出很远,却愈觉得大地晌午,十分安静。
 
一树一树 梨花惊心
 
一些苹果树上的枝干被锯,创面上抹着或蓝或红的止疼药,春天迟迟,苹果花还未开,唯有这样的伤花怒放。
一些苹果树上架满了泥块,那是伸拉树枝用的,想起一个词儿:千树万树压枝低。
一株苹果树被伐掉,底摊锯屑一堆,新鲜脆黄。这一朵花,开的刺眼!
树皮多已白净松嫩,远不似冬日里的干瘪愁苦,叶子正在往出一小时一小时的抽扯。
梨花却正开到轰处,一地洁丽雅,风呜一下努嘴吹过,满树簌簌,一股淡香浓浓袭击着人面人心,一瞬间,整个人就被鼓舞的趔趄不已,胆战心惊。我赶紧从梨园撤出来,抓起旁边麦地里一把新土,扔向鲜艳的高空,土粉哗哗落下,梨花正孤芳自赏,唧唧歪歪的念着诗词,说着醉话,被吓一跳,花容顿失。
 
儿女最后都会长的和父母一样
 
墓园入口,胜利一家子人正拉土垫坑。胜利五十多岁了,问我父亲:回来了,答:回来了,你拉土呢,答:拉土呢,这就过去了。过去了父亲就感叹:年轻时看他大人就是这样子,现在看他,也是这样子,一点儿没变,头秃,皮皱,衣服是老棉袄,神情也是木木的,而那站在手扶拖拉机车厢里往下丢土的他的儿子,此时健壮,但是日后,他也会长成这个样子。
其实在村子里刚才也发生过类似一幕,父亲以为一个拿砍刀破完柴正蹲着吃烟歇息的人是司井,他就径直朝他走去,那人猛地立起,叫了一声叔,父亲恍然,原以为是他爸呢,原来他是他爸的娃,不过四十出头吧,咋长的那么像!父亲就说司井那时候一年级上两年,二年级上两年,三年级上两年,挣死八活的念到初中毕业,回村里还当了个会计。有啥奇怪的?农业社的会计么,无非两笔账,收入支出,支出收入,也没几个钱,认几个字识几个数都能耍弄!
我母亲和一村人聊天,他说,你看活人愁吧,下世也发愁,得有人帮忙吧,现在青壮年少,帮忙的执客都是专业团队,二三十人,最低供软猴烟,打墓、箍墓,就是叫基建队来人拿挖掘机挖,也得忙活一周,管吃暖墓饭,过一场白喜事少说得花两三万。还过三周年,最少待客两三桌,五块钱的烟散着发,酸奶拿车车推,这帐也不敢算。死不起了,死不起啊!
母亲问,没看你妈还好着么?
这人说:去年还下地呢,把地里草拾掇的净净的,就像跟草有仇,拿着铲铲专门等草,草刚露个头,就被她铲掉了。今年过完年躺到炕上了,不得动弹了,我前几日去看,还给我说:妈这两天就走呀!我说,你走就走快些!
母亲笑:老姨有九十岁了吧,脑子还清醒很!
 
暖墓
 
爷和婆的坟紧挨在一起,坟头上荆棘缠绕,迎春花开的繁茂,紧紧护住两个土堆,几无插脚之地,得用手拨开,落脚踩实后,慢慢才能到得碑前。碑前有灰烬,和燃着的香蜡,不知谁已先来过了。父亲埋头给他的父母烧纸,我就离开,远远看着他蹴在花丛荆条中,我想让他多和父母说一会儿话。他近来身体不大好,给父母掏掏肺腑,身心能敞亮些。
我小时候住在村里时,从不敢到这墓地来,走近了心里也瘆得慌,如今来,感觉却大不一样,想念一座座坟头下的一个个故人,他们带给我温暖,我明白了为何上坟的另一个说法叫做“暖墓”。他们都还是当年的模样,一点儿没变,一个个都在亲切的看着我,招呼着:回来了!一个笑着说:知道你回来,村子里的路,昨天刚刚铺了水泥啊。
爷和婆的坟地在我们村东,舅爷和舅婆的坟地在他们村西,在世时两个村挨着,连着地畔种地,下世了也挨着,没事了走动走动,说说话,他们还是亲家。
建设背着打药机子,老远就喊:姑!我母亲就说:你给啥打药呢?建设说:一点儿油菜!这时两个上了年纪的男女过来,母亲赶紧上前几步:进学哥!进学哥这下看清了:哦,回来好,回来好,谁谁,谁谁都回来了!他一连说了几个名字。母亲和那个女人说话:姐你看着精神很!她皱笑:谁强都没病强,七十了,也不行了,就跟药亲!她是进学他姐。
他们会把母亲回来的消息传遍几个村子。
 
蚯蚓和蚂蚁 大地艺术家
 
一块土地,平整光滑,镜子一样可照出人形。地皮上有蚯蚓吐出的土,螺丝状,下面泛白,最上一层却是黑湿,下旧上新,似乎还在底下辛苦松,辛苦往上送。蚂蚁也学蚯蚓,钻个小洞往出运土,土质细密,一圈匀称置放围绕在洞口,衬托的那个小洞更小而黑幽。我抽空很是兴致的欣赏了这两件小小大地艺术。
 
玩土
 
我儿子在一边玩土,堆成一堆,说,我做蛋糕呢,又喊,奶奶,你给我烧水去。我母亲就笑,奶奶到哪儿给你烧水。又说,奶奶你给我取凳子去。儿子堆成土堆后,把口里正吮的糖吐出,点在土堆尖尖上,说,蛋糕好了,谁过生日,吃吧。
几个村里妇女围在一起,笑:你看看娃,在城里没见过土,这回稀欠的,玩美咧!
 
在老家盖一院房子在城里梦
 
村里有个在外公干的人,最近回来正大兴土木盖房呢,子侄们就说,叔,你这样劳神费力的,在老家盖个房又不住,这是何苦呢?
他神秘说:咋,我就想盖,我有用!
子侄们就又逗他:那你干啥用呢?
他说:我在城里睡觉,用来梦呢。
 
对联话
 
我正开车,手机响了,是一个首长打来的。我说,我正开车呢,对方却没有停的意思,说:那我说你听。我很快听清,他的结婚介绍人去世了,这个人叫敬宗,革命工作一辈子,退休后回到故乡高明镇。他要亲拟亲写一副挽联,既不能太雅也不能太俗,自己想了几幅,感觉不美,笔墨都准备好了,想让我临阵修改一下,我说,那你赶快发来。一会儿短信出现在手机上:退养高明乃高明,尊祖敬宗挽敬宗。
我看着确有提升的空间,就边开边想,改动几字,让妻子口述实录发过去:进退高明高明一生;尊祖敬宗敬宗千古。
首长回:此联意境高妙,绝对震动乡绅!
父亲又讲了一件对联的故事:过去老家附近,某部队演习,炮弹落在一户人家,穿房而过,首长们吓了一大跳,到跟前见炮弹幸好没有爆炸,心才放定稳,指示啥话别说,赶紧先给老乡盖房。房起之日,鞭炮齐鸣,大红对联贴门上。上联:忽闻空中一声响。下联:三间草房变瓦房。横批:喜从天降!
 
砖修电视
 
屋里桌柜上架一电视机,一个孩子正看的认真,叫他他也不吱声。不知什么原因,电视屏幕上忽然成了雪花花,滋滋闪,孩子就起,嘴里嘟哝,咋了咋了。身子趄到电视机后面就是一阵捏揣,头不时拧回来看屏幕,却还是时真时虚,还是不行么,他嘟哝着就又面朝机子后面去拾掇。大人进来,一看电视事色不对,也去电源插口处敲打,又去提线,把线提的老高,上下晃动,试验,直到节目全部清晰能看了,就喊娃:快去院子拾个砖去。孩子就飞快而出,飞快跑回,大人把线稳稳放置电视机顶上,用砖稳稳压住。孩子坐下,说,好了好了。又认真看去,叫他他又是不吱声。
 
搅团
 
午饭是打搅团,一种面食,还是麦面食,软和,不伤胃。家里男劳力务工回来,双手执擀仗,在锅里来回搅动,稀稠搅成一锅粥,硬软搅出光亮来,总之搅出和谐匀称的饭来。女主人先坐在锅灶里烧火,水添上,火就着,这是这种吸炉子的好处,后面墙上有烟囱,烟囱越高,吸力越大,对流的空气越强,火有时看似灭了,把火门一闭,火就又呼呼重起了。村里果树多,树枝树叶就是硬柴,完全可以保证烧个年对年。火控制好后,她起来,用西红柿炒鸡蛋做下饭菜,还有炒韭菜,随着铲锅刀一阵忙乱,菜香四窜。许是很久不吃菜,俩孙子闻香不停跑进来,看着菜眼馋,拿筷子要来夹,被她用手一个劲儿的挡开,叮咛着要先紧客人吃呢。我回去时还给割了几斤肉,这时早被女主人用碗盖住,放在了高处。
这时村子里一个女人串门来,人未见声先到:来客了!走进厨房说:哦,打搅团呢,好,搅团是好饭!女主人说:你进来也吃么。那女人答:我看还给你摄影呢。我于是把镜头也对准她,她却慌乱了,边摆手边往门外跑。我说:跑啥呢,给你也照上俩镜头么!她失声说:莫照我,莫照我!跑出门去拧个身子就不见了。门外恰好有个小伙经过,说,呀呀,照风景呢,走,把我公司多照些,给咱也宣传么,和谐社会么。他所说的这个公司就扎在村子中间,几间房子,全卖果林肥,一年净赚100万,不成问题。
 
端一碗饭站在阳光下村路上吃完
 
我先是在屋里坐着吃了一碗,觉得没太够,但再吃一碗似乎又多,去舀,大锅深厚,硬火烧成,新手上场,看不来向端,以为锅里不够,却舀不到底,以为碗里少了,却一下子就舀多了。坐下吃憋的慌,我就端着饭碗到屋外来吃。
正是午后,阳光煦暖,照在碗饭上,饭顿时来了精神似地,喷香热火。感染着我的情绪,一筷一筷的就吃了下去。辣子红,酱醋香,拥趸着白黄的麦面团,洋溢在青绿瓷碗中,馋人很。四方的温风吹拂着,四周的花香袭人着,再朝前走,就是大路,偶有人来车往,我东瞅西看,眼界宽广,低头再吃一口饭,真真是胃口大开,不知不觉间,一大碗饭竟然吃见底了。
啊呀,这才叫吃饭,吃完,用袖筒抹抹额头上的微汗,抹抹油嘴,一阵夹杂着花叶的果林风吹来,舒服,美香,痛快。
这时就觉得城里人聚餐,都挤坐在包间里,推杯换盏,虚情假意,以为有身份,显哥们,却实在是小里小气,俗啦吧唧。
 
在自己的家乡老去
 
驱车回城的路上,路过几排房子,父母说,都塌了,这儿过去是镇里的猪场,咱家每年养的猪都要交到这里,路程远,交猪的人又多,一大早从家走时给猪吃喝饱饱的,快到中午才能排上,猪紧张不停屎尿,人看着心急,一过秤,果然就少了几斤啊。
车过一个村子,一个穿着绿裤子的妇女闪过,母亲说,这像是咱村的掐刺么,原先还是姑娘家的,咋也老了。又过一个村子,看见三个,扛着锨,边说边走,母亲就叹,紫歌姊妹三个,也看她大人了,当年成天在一起耍,你看现在,走路都拐开了!
母亲说:村里人下苦力,风吹日晒,都碎小黑黄的,不仔细看基本就认不得了。迎面给咱谦和着打招呼的,咱也不知是谁!你见没见谁他大人,不知啥情况,可能死了吧,或者还活着呢。
父亲说:不可能吧,还往啥时候活呢!
 
老兄弟  不期而遇在怀念父母的途中
 
在一个拐弯处,我看见路边一辆车前,站了一人,眼熟,细看却是堂哥,于是惊叫赶紧停车,堂哥也是吃惊的招呼他们车里的人也下来。伯父和父亲,老兄弟俩笑着,相遇在为他们父母扫墓的路上。
吃惊真的不小,两拨人事前没有约定,从两个地方出发,从不同的路线返回,不同的时间行进,怎么就这么巧。外因似乎是乡下路坑洼多,他们的车刚颠了一下,下车检查看有无损伤,而在内里,分明是爷和婆的一场安排,老父母有心,让两个儿子、让孙子、让重孙子们聚聚见见,他们在天上高兴地看着。一家人,这样凑齐了。
再开车走时。父亲说,我那时在邻村上完小五年级,你大伯从县中回来,到学校来看我,拿了两个柿子,我没舍得吃。第二天,回村路上碰见你爷婆吆大车拾粪,一个拿锨板,一个提笼子。我把装在衣兜里的柿子,给你爷和婆了。他们笑的呀!
很多年前的事了! 
想起刚才,堂哥说,我看爷和婆坟头上有个小洞,赶紧垫平了。
我说,好啊,脉气很旺,不敢跑了,咱爷咱婆保佑,咱们争着干,年年都有好收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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