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事刘章建:大爹进城

理事刘章建:大爹进城

2015-05-11 12:48:37    57次点击               发布者:李铂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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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爹大概出生在1913年吧?想起来,那都是一个悠长遥远、朦朦胧胧的年代了。  

可是,我的大爹,那个从上个世纪初期就蹒蹒跚跚地在这个世界上挣扎着生活的老人,依旧步履铿锵、面带微笑、甚至有点悲壮地活着、劳动着、度过每一个日日夜夜。    

这样的一个上个世纪的遗老,带着山村的泥土的脚步和格格不入的外貌,现在那些生活在城市的小年轻们,只怕是很难见过的了:精瘦精瘦的身板,矮小矮小的身材,写满岁月的额头,带着沧桑的眼眸,绝对古铜的脸色上长满了斑斑驳驳的老年斑,近乎光头的头顶,依然不屈地点缀着三五根银箭般的头发,直直的向上冲……猛地见面,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居然让人觉得心酸。    

2009年7月的一天,天热得像下了火。大爹突然传信,要来进城办事的。两件事情。一件是修眼镜;一件是买孝布。对于没有上过学堂、识字不多、杖朝之年的大爹,都是大事。    

大爹是让儿子大军用摩托车带进城的。自然是先到我家找我母亲帮忙。这样的事情,母亲从来办的举重若轻和轻车熟路。乡里人进城,无非是商品交换、看病购物之类的小事情,送礼求情之类的事情绝对不会在城里。   

果然,刚一落座,大爹就差不多哆哆嗦嗦的伸手在浑身上下的衣服口袋里摸。从三个不同的地方,掏出三卷钱来。我帮母亲一起数钱。  一卷百元的,三张,搓成纸烟状的圆筒;一卷凑整的,六张,一张五零,五张十元的;还有一卷一元的,整三十张;一共是430元。  

我数钱的时候,大家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在完成一件多么宏伟的大业,或者多么艰巨的任务。母亲自然成了这些钱的临时保管人。    

我看着那些纸币,仿佛都写满岁月的沧桑、年轮的纹路、日子的艰辛,甚至陈年麦粒的清香和晒场稻谷的芬芳,甚至还混杂着老屋阴暗潮湿的屋角的尿臊气和大爹身体诟甲的臭味。真是五味陈杂、思绪万千。    

本来,这样的事情,母亲就可以帮忙弄好了,我却突然想要陪着一起去。没有人反对。我就欣然充当了临时保镖的角色。    

先办置第一件大事:修理眼镜。那是一个同样上了年岁的物件。 眼镜盒斑斑驳驳的,差不多丢在路上都不会有人弯腰;眼镜同样陈旧的叫人怀疑还能否起到镜子的功用。我拿起来仔细看:这个眼镜简单到只有两片玻璃,两个镜腿,没有镶边、没有装饰,连接的部位是简单的黄铜铆钉。  

母亲却告诉我,这个眼镜居然是很宝贝的物件,据说是祖上留下的唯一器物,纯天然石头镜,是对着光线能看到四个太阳的那种。我们沿街一路走一路问,一连打问了四家眼镜行,不是没有配件,就是要价太高。起先一家要8元,大爹一听,就抢回眼镜,太贵了,不修了。再换一家打听,更贵;于是,大爹就嚷嚷着不修了。    

我知道这个眼镜对于大爹的引以自豪和重要。大爹识字不多,却是常常要用到镜子的。最关键的一点是,大爹看戏,是必须要戴的。仿佛带上眼镜,舞台上的生、末、净、旦、丑都会扑面而来;仿佛带上眼镜,那些秦腔的唱腔就会舒服到骨头里品味玩赏;仿佛只有带上眼镜,那戏才能看出味道看出嚼头看出意境;仿佛只有带上眼镜,看戏才能算是对文化的尊敬对秦腔的酷爱。更何况,这个古老的眼镜,还传承着先人的记忆、承载着祖先的脉络。    

我断然决定,自己掏出8元钱,帮大爹把眼镜修理了。大爹拿着修理好的镜子,一句话不说,径直走出门去,对着太阳看看,再两手摸揣镜面,检验是否还是自己的东西。那认真和固执的样子,叫我心酸。    

接下来,办置另一件大事:买孝布。这个地方,对于母亲最轻车熟路。乡下的那些亲戚,隔三岔五地就要找母亲去置办孝布。也是的,在农村,孝布,是丧葬现场的招牌,是展示家族兴旺发达的活广告,也是体现逝者生前为人的写照,更是对逝者盖棺定论的最后一道防火墙。    

农村老人去世,三姑六姨、子侄晚辈,是都要按照亲疏辈分扯孝布的。届时,逝者的灵堂搭建在堂屋正中央,前面摆着供品,地下铺满稻草,所有来人都要先给逝者烧纸上香。这时候,专门管事的人(都是辈分大的女性)就会按照主人家事先的安排,抬出孝布,按照约定俗成的亲疏、辈分,或六尺、或八尺,快速将成匹的白布量出相应尺寸,做成孝布,盘在头上,搭在背上,让晚辈为逝者“背孝”,一示对亡灵的敬重和哀思。    

到了专门卖丧事制品的门市部,大爹小声对母亲说:咱们买的多,让他让一二尺。母亲说,尽量吧。当然,买卖双方讨价还价是我母亲的事情。最后达成一致:一匹布134.6米,每米按批发价3元计算,共计403.80元,收400元整。大爹从来都非常敬重我的母亲,也从来都信任母亲,这个价,已经省了三块八毛钱,他欣然接受。   

按照我的计算方法,每头孝布2米,134米布,从宽幅一扯两个,足以做成150多个孝布的。   

不想,大爹突然又跟母亲说,让从中间分成两半。母亲稍稍一怔,似乎明白了什么,就跟卖布小伙解释。买布的小伙顿时理解,数布量布。大爹叫:分均匀。小伙操剪刀断然分成两半。   

母亲悄悄说,你大爹和大妈两个人的孝布,两个儿子一人安埋一个,孝布平均分。  

大爹办完两件大事,不在县城停留,执意走了。   

我和母亲在大街上边走边说大爹的事情、说农村的事情、说麦子最好成色的才卖八角一斤的事情。  

母亲说,唉,你大爹“细密”【陕南土话,节俭的意思】的程度,叫帮忙办事的人都心里不舒服。   

我说,是啊,他把钱的价值等同于麦子的价值,这钱还不是省了又省的花?  

我绝对相信我对大爹消费的理念:一斤麦子价值八角钱,却需要多少时日的辛劳?多少工序的劳作?多少时日的播种和收获?况且,对于一个80多岁高龄、至今仍然不依不靠独自打拼生活的老者,那每一分钱,都是数不清的汗水啊。   

我突然悟出一个道理:当一个人把人民币的价值和粮食对等的时候,省吃俭用和勤俭节约,必将是泥土的、一生的、虔诚的、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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