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事刘章建:土地的良心

理事刘章建:土地的良心

2016-01-05 10:03:29    550次点击               发布者:李铂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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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地是最讲良心的。

就算是在这样寒冷的冬季,也依然挡不住生命的成长。

因为再贫瘠的土地,也会长苗——或趁着夜色,在繁星掩映里你追我赶着悄悄生长,把高仅盈寸的幼苗孕育成盈尺的“壮汉”,粗壮或高大起来,成为大白菜、大萝卜、卷心菜、油菜苗;或在冬灌细流的滴答声中暗暗分蘖,把一粒粒种子饱满成满地的簇拥,让满眼睛都充盈在碧绿中成为麦田守望者的希望。……最终,必然开花结果,去滋润播种者的快慰,成就劳动者的梦想。这种简单的因果关系,就是土地的良心的根本保障,不偏不倚,童叟无欺。

 

农人们说,有苗不愁长!确实的。

田湾里,一对中年夫妻正在种洋芋。点种洋芋,应该说,是这个时令农人们唯一的栽种活了。地里细细地撒着一层牛粪,夫妻俩正把拌了草木灰的洋芋种从荆笼里挑出来,往地垄里搁,三拢地膜已经压在播种好的地垄上,两边用土坷垃仔细地压住,保墒增暖。……时下,在农村,像这样夫妻双双出入田间地头,仍旧在土地上勤奋耕作,依恋着土地馈赠的农家,实在是不多见了。……我实在想问问这家的男主人为啥没有随大流出去打工挣钱,还留在村里,留在土地上熬,想了想,终于没有问。因为我知道,自九十年代初算起,第一代的打工者此刻也差不多快到了基本上干不动要返乡的尴尬年龄了。……我还知道,明年四五月份,这样半拳大小的洋芋,就是最新鲜最本色最有机的食材。泡菜洋芋丝、炒洋芋片、洋芋蒸饭、洋芋烧排骨等等,都是最可心最上口的吃食。只是,更多的人,吃不上这样精美的食材,他们宁愿在城里接受那些舶来的肯德基。

 

房屋后,一个老汉在白菜地里独自锄草。约莫二三分的地,种了一地大白菜,菜的长势很好,每颗足有三五斤重,也都已经用稻草捆扎起来,抵御严寒的侵袭。老汉弓着腰,双手熟练地指挥者锄头,一下一下,不紧不慢,那锄头就变成了神奇的利刃,准确地送出去,地皮的鹅肠草、野刺、狗腥草、叶苦菜、珍珠草、天胡荽、羊蹄草们就纷纷缴械投降,躺倒一片,显露出一排排白菜的伟岸高大和神采奕奕。不用问,也不用猜疑,我就知道,守在家里、还守在土地里、还愿意用点点滴滴的劳动,也还不愿意脱离劳动,去换取生活资源的,也只剩下老汉自己或者老两口了。那些稍稍有点能力,或者年轻力壮的,都早就跟随着肆虐的打工潮,义无反顾地把土地撂下,乱哄哄地跑到远方的城市,打工去了。其实,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脚知道。走什么路,穿什么鞋,时间一长,就晓得了。

 

屋檐下,一个老奶奶正静静独自坐在屋檐下晒太阳。老人已经很老了,头发早就白了,稀疏地挽着发髻耷拉着;眼窝也已经深深地陷进去,只留下细咪咪的一丝缝隙,为她照亮;嘴巴干瘪着,嘴唇由于神经的影响,不由自主地蠕动着、吸颌着,就像嘴里夹裹着一团扯不干净的棉絮。老人就那么抄着手,神像一样坐着,坐在隆冬的暖阳里,沐浴阳光赐给的一丝温暖,就连行人路过的脚步声,也丝毫惊不起她稍微抬高一下耷拉的眼皮。老人干涩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不远处的土地。土地其实早就撂荒好多年了,地里长满了蒿草,这些疯涨的草,挡住了老人眺望远方的视线,把老人最后的记忆滞留在村庄,滞留在最后的那次劳作上。到底最后一次干活,是割麦子呢还是打谷子?是挖红苕呢还是栽油菜?老人很老了,也许早就回忆不起来了,唯一能想起来的,恐怕也只是那一次一次弯腰劳作中间挺起腰杆擦把汗的舒坦,也只是扛着粮袋小跑在田埂上的喜悦,灶火里炕油饼馍的快乐……其实,地里的荒草,也早就挡住了在外打工的男人挪不动的归乡腿和打工女人对城市广场舞的依赖。他们在城市里工作和生活,接受着城市泥沙俱下的浸淫和半推半就的新俗,早就和乡村隔阂了起来,陌生了起来。他们眼看着城市在一点一点扩大,变得他们越来越熟悉;他们也眼看着村庄在一点一点变小变薄,变得越来越老气横秋,韶华垂暮。然而,城市的诱惑早就将他们当年的誓言洗刷得越来越淡薄越来越经不起推敲。尽管,那城市也还不完全是自己的。

 

人,遗弃了土地。土地默默承受着巨大的失落!

地里缺少庄稼,一切都陈旧起来。尽管小寒前后,陕南洋县这片八山半水二分田的丘陵地带,也依然因了秋种的播撒,显得稍稍生机盎然。自然,支撑着生机的,就是面前地里的油菜苗、小麦苗。这些绿色的植被,在经历了秋旱的熬煎和冬寒的考验中,到这个时候,已经显示出小伙子的俊朗和少女的妩媚。油菜苗此刻早就已经忘记了初栽缓意时彻骨透心的痛苦,也忘记了幼苗时弱不禁风身形单薄的阶段,正惬意地步入青春期的快乐和自如,得意忘形着张狂的生长,要把土地赋予的责任担当的淋漓尽致,也要把生长过程的经历丰富的清晰崭新;麦苗呢?也早就把地下孕育的漫长、破土而出的艰辛忘得一干二净了,此刻正滋润地享用着冬灌的大餐,一条条细流,汩汩着,欢快着,奔流着,叮叮咚咚着把纯洁的水,输送到田间地头,去迎合这美少女青春期生长的需要,去浇灌、去润泽、去洗礼一个生命最关键最恰当的环节。

 

当然,这样的生机和悦目,还是显得瘦小了些、单薄了些。那更大的一大片一大片癞蛤蟆一样土黄里略带焦灰的、灰黄中夹杂灰暗的,就是撂荒了的土地。这些“癞蛤蟆”,无情地、仇恨地、珠胎暗结似得把那些碧绿的生机和攒劲的生命,切割得支离破碎,零零散散,竟要生生地刺痛眼目。荒地里是没有生命迹象的,只有死寂和冷漠,只有失望和等待。一片一片的荒地,和村头那些残垣断壁、即将倒塌或者已经破败的老屋,配合的严丝合缝,散发着陈腐、没落的气息,它们无可奈何或者有气无力地宣告着一个时代或者一个地域一步一步走向没落的誓言。就连那些横七竖八的老树的皮,都在这些荒芜土地中,在这个冬天变成了深沉的深褐、炭黑,或者墨色,孓然而突兀着,光秃秃的矗立黄土中间,仿佛在和荒凉的黄土唱一曲双簧,待曲尽时刻,一起走向更加荒芜,更加浅薄,更加可有可无,更加无可奈何的村庄深处。

 

村头一盘三米见方的石碾,侧着身子竖在泥地,就那样用半截都埋在土里的身体,惊愕地张望着日渐憔悴的村庄和更加荒芜的泥土,石碾上那些石匠精心雕凿、深入浅出的纹路,清晰地显示出痛心疾首的愤怒和寂寞难耐的萧索;荒地的那一边,一方由十多块石条扎箍的水井台,依然静默、朴素地等待着挑水人的身影,井里的水依然清幽,只是通往井台的小径,已经长满蒿草。

其时,除了这些狼狈的油菜苗和小麦苗,没落的石碾、寂寥的水井、残破的老屋,都成了这些撂荒的土地的伙伴,他们一起相映成趣,一起相互照应,一起衰老起来,一起走向村庄的暮年。

 

土地对劳动付出了良心,人们却狠心的抛弃了良心,离开了土地。

当土地不再成为农民的根本支柱和唯一依靠之后,土地的良心,就显得可有可无,轻若鸿毛。土地就显示出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凉和有心插柳柳不荫的惨淡经营。

农村是谁的农村?是那些苦苦挣扎的油菜苗和小麦苗的吗?还是那些没落的石碾、寂寥的水井和残破的老屋的呢?

清风拂面,不仅是清冷,也有热切的召唤。

   (2016/1/1下午2.30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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