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香包

五月香包

2014-06-26 09:26:41    25次点击               发布者:李铂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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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这种抽象的东西在存入大脑前,往往与一个具象的事物联结,就像袋泡茶,装着茶叶的袋子沉入水中,外面却留个小吊牌,牵动吊牌,茶香便悠然在杯中浮漾。比如普鲁斯特的玛德莱拉点心,带给他的是有关姨妈的点滴回忆;比如一首老歌,带给我们的是某个特定时段的回忆;又如满街香包飘摆,粽叶飘香时,我便会油然想起我的外婆一样。
    我面前的这茶杯,随着水的增多,茶味正在逐渐变淡,而在漾开的水波间,我分明看到外婆那矮小黯然的背影,那样卑屈,那般寂寞,一如她生前的样子。她蓦然转身,手拿着一个精巧的香包递给我,我伸手去接,水面被搅得斑驳破碎,一切顿为乌有。
    时间是最无情也最公平的,过往的爱恨情仇刻骨铭心终将变淡乃至永逝,而我对于外婆的细节记忆必然会渐次模糊。如今所能清晰忆起的,唯有端午节,她那异彩纷呈的香包。香包从开春天转暖就开始缝了,一个用普通鞋盒盛装的布头是她全年寻寻觅觅所得。附近的裁缝店都相熟了,有了艳丽好看的废布料就会替她留下,可以出门的时候——外婆很懂得保养,早上不出门,怕有露水潮气重;太阳刚下山不出门,因为地上蒸得很;正午不出门,日头烤得慌——去收拾回来,再买些丝线雄黄香草,便可以开工了。
    对于外婆,我始终有着一种好奇:她的孤僻冷漠,她的寡情淡泊,她那终年密闭晦暗的房间,以及她与那个粗糙时代格格不入的细致讲究,在我眼里都是充满诱惑的神秘。在我幼小的记忆中,外婆给我们的温情屈指可数,而我一直罔顾她的冷漠甚至嫌恶试图接近她,是出于小孩子天然的好奇心,还有成年后才理解到的同情,这种感情在当时限于智识的平庸,并不自觉。平时的外婆坚冷如冰,从她那阴白平面的脸上,从未出现过风云激荡,似乎总戴着一张坚硬的面具,即使在她遭受外公无故的暴虐后。只有在缝香包的整个过程中,才一改平日的冷漠阴郁,变得柔软温情,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敢靠近她。我惊奇地发现,外婆脸上线条骤然柔和了,坚硬的面具难得地漾起微笑,在她的腮边居然有两个美丽的酒窝,这令她那张过于平板的面容大为增色。我对此发现惊喜不已,似乎于茫茫雪原上发现一朵盛开的雪莲——而那雪莲惊世骇俗的美还不是我真正惊喜的原因,是因为我了解到,在那坚冰冷雪之下,居然还是有温暖柔软的土壤;——又似乎触摸到了通往某个地方的神秘通道,而那时的我实在太小了,不具备探究根源的能力,如果是现在,我会沿着这条通道进入外婆那坚固的内心,我要探知形成她冷漠寡情的真正原因。
    我具有这个意识的时候,外婆已是天国的常驻民,我向母亲了解外婆的身世,不知出于未释的积怨还是不耐烦,抑或是本来对外婆知之甚少,母亲三言两语打发了我。外婆天生孱弱矮小,不能肩挑背扛,不能下地耕锄,加之小时候怕疼不愿裹脚,凡此种种,注定外婆成了其娘家人眼里的沙子,处处难容,正好外公托人寻个续弦,外婆便像包袱一般被她母亲甩给了外公。而对生性风流浪荡的外公来说,续娶外婆实属无奈的选择,因为前面三个老婆都英年早逝,且都没有留后,坊间关于他命硬的说法不绝于耳,这样,14岁的外婆离开父母离开从未接纳过她的山区来到并不见得欢迎她的城镇。外公对外婆的不满意在婚后直接演化为家常便饭般没由来的拳脚,外婆在饱受了父母兄弟的冷眼后,原本以为柳暗花明到了一个暂避风雨的小巢,却顷刻梦碎,她重新跌入一个无尽的深渊,刚刚打开的心扉又倏然关闭,一如她终年密闭的房间。
    外婆仍未给外公留下一儿半女。如果外婆生过孩子,当过母亲,那她的人生她的性格应该会是另一种状态,母性中天然的温情会或多或少地消蚀她内心的坚冰,她也许不会那么寂寞封闭,那么冷硬自私。
    记忆具有自洁功能,这恰恰符合中国人“为死者讳”的善良习俗。对于外婆,她生前那些曾令我耿耿于怀的伤害已被时光冲洗得风轻云淡,反而是她给我的点滴温情却长久留驻心头。我突然明白我为什么对外婆的香包如此记忆犹新念念不忘,它似乎就是我打开外婆心扉的那把钥匙,而真正进入外婆内心的甬道还是太过幽深,我所能窥见的,只是很有限的一角。尽管如此,如果我能在每年端午节借助于香包缅怀我那非亲外婆,对外婆那寂寞的灵魂也多少算有所告慰了。

   (李毓 大唐略阳发电有限责任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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