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省职工艺术节征文获奖作品展:夫子庙的苍松劲柏

陕西省职工艺术节征文获奖作品展:夫子庙的苍松劲柏

2017-12-14 12:34:39    4203次点击               发布者:李铂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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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康   梁玲)
                     (一)

谁都没想到,风姿绰约的沈亚楠会出现在书生气十足的陶哲之的葬礼上。

那天很冷,云雾间显出大雪前征候,铅灰色的云,暗沉沉的笼罩着天空。凛冽的寒风中夹着稀疏的雪粒,扑打在人脸上有几份冷,也含几份隐痛。渐渐,雪粒随着飞扬的风变成雪片,越来越大,如鹅毛般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不一会儿,大地白茫茫一片。在锣鼓唢呐和亲人的恸哭声里,枫城县文曲星——陶哲之的灵魂踏上去往天国的茫茫旅途。

沈亚楠是在送埋人群离去后,出现在雪花飞舞的梅岭山上——陶哲之的墓地处。香火还在燃烧,纸钱焚烧后的灰烬被风吹起,在空中飞舞。身穿大红羽绒服,头戴白色绒线帽,苍白着容颜的沈亚楠,像一尊雕像跪在陶哲之的坟头,呢喃自语,哲之,是我害死了你。我的追慕虚荣的浅薄不光害死了你——我最爱的人,也毁了自己的人生!我好后悔!哲之,隔着一道长长的奈何桥,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自己的心向着哪儿。在欲望红尘中,没有谁比你更纯粹、坚守,没有谁比你的精神更执着人格更挺拔。我爱你!爱你超人的意志力,爱你理想点燃万丈豪情的诗人气质,爱你愤世嫉俗的纯洁傲骨!可我又恨你,你用这种残忍的方法惩罚一只迷途的羔羊,你让我生不如死!

泪水无声滑过脸颊,悲语呢喃声不断地像水一样在漫卷的西风中流动。不知过了多久,西风更烈,雪片更大,沈亚楠的羽绒服上已落下厚厚的一层雪。天高地阔,天地间只有孤独的沈亚楠在风雪中哭诉。西北风卷着雪花,呼呼地刮着。

 

(二)

 

二十二岁的青春少女沈亚楠,从一个濒临倒闭的县办企业调到县文化馆上班,别提有多高兴了。可高兴归高兴,在人前还是藏起喜悦,一脸平静。

报到那天,飘着小雪,吹着微微的西风,却一点也没影响沈亚楠兴奋而喜悦的心情,她迈着欢快的步子,燕子般跨进夫子庙的大门。

文化馆就设在古老的夫子庙中。

夫子庙占地面积五、六亩,庙里除了文化馆,图书馆、博物馆也以这儿为馆址,三馆部分职工住宿也在庙里,因而夫子庙被称为文化大院。沈亚楠在中学读书时曾和同学一起到夫子庙看过展览。建于北宋年间的庙宇,经历代拓建、重修、维修,成为现在这般模样,从后到前依次是三殿、二殿、大殿、一排排厢房,以及柏林、竹园、拱桥,拱桥下的泮池、长长的回廊、蓊郁葳蕤的花圃,这些美丽的景象,让一群青春勃发的少年为之肃然起敬。她们在古老而传统的文化氛围中,显得那么拘谨、慎言、沉静、庄重、静穆。博物馆展厅内,那些县境内出土的珍贵文物;图书馆内,那一排排书架上的中外名著;文化馆里,那些在省内外有影响的作家,都在沈亚楠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沈亚楠在跨出高高门槛的刹那间,回望院子中间那几棵粗壮挺拔、虬枝直指云霄的苍松古柏,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顶礼膜拜的情绪。

几年过去了,沈亚楠走进了向往己久的夫子庙,她是那喜悦和兴奋。她那鲜嫩如葱白、精彩得令时光也不敢停下脚步与之媲美的青春容颜,她那亭亭玉立、俊俏修长、女性特有的流线型身段,让一向黯淡的夫子庙顿然生辉。

当时,文化馆的文学创作干部陶哲之和来找陶哲之聊天的儒商莫东生坐在院子里石桌边石凳上喝茶聊天,俩人正在讨论中国爱情悲剧的形式问题。沈亚楠的出现,让俩人几乎同时遭遇丘比特神箭的穿刺两颗文化人的心灵被美融化了。

因为沈亚楠在原单位做过文书,搞过宣传,馆里便分配她到创作组,帮助整理全县文学创作的档案、资料。于是,文化馆的副馆长兼创作组组长陶哲之便顺理成章的成了她的直接领导。

陶哲之三十来岁,身材高挑笔挺,若不是眼睛稍微小点,算得上星眼剑眉,尽管如此,他还是夫子庙里公认的美男子。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他,脑子里装满文史、地理、哲学、政治、经济学和荷马史诗、希腊神话、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曹雪芹、郭沫若、曹禺等。时不时的,他从脑子里喷射出一些经典名词和故事来,令周围的人投去敬仰与钦佩的目光。

他写的剧本几乎个个都能在省、市获奖,他的组诗曾在《诗刊》发表,县图书馆藏有他公开出版的小说集。他被誉为枫城第一才子,是县作家协会主席,省作协、剧协理事。沈亚楠对他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整天围着陶哲之老师长老师短地呱嗒个不停。聪明玲利、很有悟性的沈亚楠在陶哲之的指导下,仅一年时间,将莎士比亚、王尔德、曹禺、田汉、老舍的代表作读了不少,她在陶哲之的帮助下写的小戏竟有两个在市里获了奖。

春花初绽的四月,陶哲之的剧本《油菜花开》又在省里获奖。从省城领奖回来,陶哲之打电话让沈亚楠到他办公室一趟。她兴冲冲赶去,风风火火跨进门,却发现他没有她想象的获奖的喜悦,有些莫名的急迫、焦虑和烦躁,一改往日的从容、淡定、文雅、波澜不惊。看到他这副神情,沈亚楠不知所措地僵在那儿。

陶哲之看着她,脸涨得通红,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你坐下。他指着沙发椅声音有些颤怯地说,

嗯?她怯生生地看着他坐下。

亚楠,我有一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想给你说。陶哲之红着脸,嘴角紧张地抽搐着说完了这句,他停了下来,仿佛在考虑该不该往下说。也许过了很长时间,也许只有几秒钟,他抬起头直视沈亚楠的眼睛说:你知道吗?那个飘着小雪的早晨,你走进夫子庙大门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你了。如果说,看见你的第一眼,我爱上的是你的美丽,你自然喷发的热情和逼人的青春气息,那么一年的朝夕相处,你的单纯、善良和聪慧,更让我着迷。我一刻都不能离开你。每天,睁开眼睛就想看见你的笑脸,听见你的声音。如果你没在该出现的时间出现,我像丢了魂儿似的坐立不安,无法安心做事……你笑,我为之高兴,你哭,我为之心疼不已……陶哲之热切地看着沈亚楠,轻轻握住她的手。

沈亚楠惊慌地抽出手,迅速走到窗前,背对着他,心里咚咚地跳,耳发烧。她把鬓发向后掠了掠,转过身来,语无伦次地说,陶老师,太突然了,平时,我只是把当老师、兄长看,从没想过要和您发展到这一层关系。您看看,我穷得叮咣响,您除了书啥都没有,我们结婚后怎么生活?

陶哲之从背后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亚楠,我会让你幸福的。你是我主动爱上的女人,我怎么能让你忍受贫穷呢?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驱散还复来。相信我,嗯?陶哲之看着她的眼睛,更温柔地说,亚楠,你忍心折磨我、让我得相思病?

他云朵般绵软的语调有着异乎寻常的作用,她的心在慢慢溶化。她想起他为她讲《哈姆雷特》,讲《雷雨》,为她修改第一个小戏《杏树园的故事》,为她买来心仪已久的吊篮小狗,那种能发出逼真犬吠的狗仔仔,因为她第一次获奖了。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为她做的一切,如同心安理得地享用他为她准备的各色小零食。而她呢,除了为他奉上一杯茶,就是把所有不良情绪倾洒给他,包括孤单、烦恼,包括大院里长舌妇私下恶意中伤带给她的愤怒,然后在他缓缓的劝说中,忘记所有的不愉快。他是她的什么人?她把他当成什么人?莫非一直以来,她当他是最亲近的人?得好好想一想。沈亚楠在最后关头,突然挣脱出他的怀抱,

快步走向门口。

他赶过来为她开门,将要按动门锁时忽然缩回手抱住她。她毫无防备地愣住,回头看着他。他猛地吻住她的唇,绵长地吮吸着。渐渐的,她感觉他粗重的喘息,像微风吹入心底,带来痒痒的惬意。不知不觉的,沈亚楠踮起脚尖迎合陶哲之的嘴唇,战栗地感受着那种陌生的温软湿润。

她哭了。

竟然和他热吻了。陶哲之,她一直钦佩的男人,从未想和他发展爱情关系的男人,也从未痴念过他的心仪的男人,遭遇这突如其来的情感攻击,竟一下子闯进她心中。沈亚楠感到几份突兀,几份兴奋,几份失落。

 

(三)

 

沈亚楠坠入了情网,她沉浸在甜蜜的爱情之中。院子里的花草都似乎向她发出会心的微笑。看大门的张大爷也似乎少了过去的几份威严,多了许多慈祥。

陶哲之骨子里是浪漫,枫城第一才子的浪漫是诗情画意的。早晨,沈亚楠一上班,办公桌上会有一束采自梅岭山的带露的山花等着她;夕阳西下,他牵着她的手,登上梅岭山顶,看燃烧的晚霞将西边的天际氤染成橘红的彩绸远远望去,落日熔金中,身披橘红光芒的那对璧人,简直就是一幅美好的画。下雨天,无处可去,人最易生郁闷,可陶哲之却让他心爱的小女人徜徉在文学长廊里,流连忘返。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只是要你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

    勾起你的忧伤满怀,

    等到那大雪纷飞,

    等到那酷暑难捱

    等到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

这首西蒙诺夫的《等着我吧》,被陶哲之略显沙哑的声音吟诵,更增添了打动人心的穿透力。沈亚楠热泪盈眶,唏嘘不已。

沈亚楠爱上陶哲之了。她感觉很奇怪,这个才华横溢的美男子,自己以前怎没有钟情?想到差点与他擦肩而过,她一阵后怕。

沈亚楠是个美丽的小女人。这样的女人是挚爱美的,爱开得灿烂的鲜花,爱绿草茵茵的草地,爱白云朵朵的天空,爱泛着浪花的江水,爱四季更替的时装,爱漂亮的女性饰品,爱在高雅的茶社、咖啡屋与文朋诗友谈文学。她时不时地喜欢掏出随身带着的小镜子,照照自己美丽的面孔。

每每看到她对着镜子陶醉,陶哲之都会充满爱意地感慨,我的臭美的小女人啊!在她所有的衣物里,他喜欢她穿红色系列的衣物,尤其那件大红羽绒服,

更让他钟爱,他说那是她的爱情在燃烧,这团爱情之火将永远照亮她和他的生命。他知道,沈亚楠爱美,却不奢华,她从不会勉强自己买商场里那些昂贵的衣服鞋帽。有时看见她盯着某件华服不舍的目光,他有些不忍,说,喜欢就买一件。她总是说这款不是自己最喜欢的。

这样的时候,他总觉得愧对于她。男人若真爱一个女人,就要给她想要的一切,包括华美的服饰,包括珠宝和房子。可是,自己有什么呢?和父母挤在一起的两居室,支付了水、电、电话、煤气和油盐酱醋茶就所剩无几的微薄工资。

沈亚楠却幸福、快乐着,并因此使陶哲之也幸福、快乐着。幸福的陶哲之,创作进入巅峰时期,小说《黑冰的农家乐》、《烂滩沟的秋天》、《沧浪沟的传说》依次发表在《当代》、《十月》、《收获》,30集电视剧剧本《葫芦岛人家》、23集电视连续剧剧本《爱在春花烂漫时》等作品在《剧本》、《当代戏剧》、《电视剧》等杂志发表。他的创作基地竹筒村,风景秀美如江南,那青的山,绿的水,还有水一样清灵的房东女儿,使他如有神助,文思泉涌。他在那儿创作了许多为读者所喜爱的作品。许多出版社的编辑,大刊、名刊的主编为索他的稿子,纷纷涌向竹筒村。他的许多文友也去那儿与他探讨创作中的问题。每逢有客来,房东总要做几个菜招待他们。

为了创作《两地情恋》,陶哲之半年没回枫城了,创作高潮时,整个身心投入其中,他不觉得什么,心里倒平静。初稿完成后,心里有一种被掏空的感觉。此时,他非常思念沈亚楠,他归心似箭,心里塞满对沈亚楠的渴望。中巴车在乡间的石子路上颠簸着,不时停下,上下乘客,每一次的暂停,都让他觉得中巴有意拉长他与她重逢的距离。他因此生出莫名的烦躁与焦急。车终于抵达枫城车站,陶哲之下车后径直向夫子庙奔去。

正是上班时间,人们都如摆钟一样生活在程序化的工作中。美术班的学员们在教室里静静地画石膏象,群文组的老李在财务室报差旅费,亚楠干什么呢?伏案写小戏摆弄那盆叶片青葱的君子兰还是吟诵西蒙诺夫的《等着我吧》?

想到西蒙诺夫,陶哲之嘴角绽出一丝宽慰的微笑。自从那个秋雨绵绵的黄昏,他为她吟诵《等着我吧》后,沈亚楠很快就通背全诗,时不时吟诵几句,并沉醉其中。她说她喜欢这首诗的情感,意绪,喜欢诗中等“他”的“她”。她说她愿意像诗中的“她”一样,无论他身处何时何地,无论他贫富贵贱,她都会“苦苦等待”。

陶哲之快步走着,急切与甜蜜的神色交替出现在他脸上。他恨不得一下子飞到沈亚楠身边,紧紧地拥抱她。

 

(四)

 

人与人的关系,真是充满无法捉摸的奥秘,时而风和日丽,时而暴风骤雨;时而春花秋月,时而酷暑严寒,令人费解。沈亚楠无限感慨地说。

沈亚楠说这话时,刚刚和莫东生结束了-次突入其来的特别晚宴。

莫东生热烈地向她表白了爱情。

沈亚楠久久地凝视着窗外,周围的一切显得那么寂静,窗外枝头鸟雀叽叽喳喳的鸣叫声,她似乎没听见一般。她在想着她与陶哲之、莫东生的关系。有人说,人际关系像陆地上的季节河,枯水期断流,到了雨季,会有新的水流冲入,河又是水量充沛了。可莫东生这股情感的水流什么时候冲进沈亚楠这条河的呢?沈亚楠细细地回味着她和莫东生认识的过程。

莫东生与陶哲之年龄相仿,形象却大相径庭,如果说陶哲之是文弱书生,温文尔雅,那么莫东生就是壮汉武夫,强悍刚健了。挺拔结实的身材,剃一头板寸,根根发丝直愣愣竖立,凸起的腹部,皮肤下鼓胀着好肉好酒堆积起来的脂肪,只是他与那些大腹便便的胖子不同,给人的感觉不是肥胖,是结实。他身上最有特点的是眼睛,他的眼睛很大,很有神,透着生意场上儒商的精明和狡黠。他是某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先从政,后下海经商。他开了一家寿山石贸易商行,经营当地新发现的鸡血石,生意不错。贸易总商行设在北京,县城的贸易商行是他向全国各地发货的一个分店。

他与陶哲之是怎么认织的?他没说,她也不好打听,再说,那时的她,不怎么关心他是谁,他是干什么的。等到后来,又懒得问了。

生意人好像和饭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沈亚楠和莫东生的交往就开始于他安排的饭局。那次吃饭名曰为了结交文化名人,因而陶哲之和沈亚楠都在被请之列,可她感觉在整个就餐过程里,似乎成了主要人物。他一口一个沈老师,夸她有修养,有才华,夸她贤能淑慧,前途无量,郑重其事地表达他对她的敬重。而真正有修养,有才华,有成就,有影响的老师陶哲之,却被他有意地冷落一边。沈亚楠显得非常尴尬,当着馆里的领导、同事的面,她绯红了脸,难以应对。

这次以后,莫东生又有几次邀请,沈亚楠婉言谢绝。他对她没吸引力,再说她不是什么文化名人,不在他交往之列。陶哲之倒是非常尊重她的意见,她不愿去,他也就自然不去了。

莫东生不因沈亚楠的婉拒而减弱安排饭局的热情,他依旧时不时的请文化大院的人吃饭喝酒,依旧不停地打电话,接电话,像只不停吐丝的蜘蛛将绵绵不绝的丝线搭在这张饭局那张餐桌上。有时,他一天到晚都奔波在酒店和农家乐之间,忙于吃喝,忙于应酬。他也不计较沈亚楠没多少热情的态度,时不时打电话问候问候沈老师,当然也不忘捎代着问候一下陶哲之。

这种剃头挑子一头热的状态,持续到陶哲之下乡写剧本的时候。没有陶哲之的日子,沈亚楠一下子觉出生活的空虚、寂寞、无聊。她心无所系,情无所寄。文化馆的创作岗位,其工作量是弹性的,可以不分上班下班埋头写作,白天黑夜有做不完的事,也可以袖起双手,前院转到后院,悠哉,乐哉,成日里无所事事。

其实,不光是创作岗位,其他岗位的工作人员同样如此。

沈亚楠一下子明白文化大院为什么绯闻不断,夫子庙里不断升级的明争暗斗的原因。人不可一日无事,更何况常常无事的文化人呢。

陶哲之刚离开的日子,沈亚楠心里空落落的,往日爱不释手的莎士比亚、曹禺也不能填补她的空虚,写作的灵感也似乎随着陶哲之的离开而飞到九霄云外。于是,上班时手撑下颌对着某一角落发愣,下班对着电视机看一部又一部的肥皂剧,成了她的生活常态。莫东生就在这时,热情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请她吃饭。沈亚楠就想,难为他了,这样的执着、锲而不舍,吃就吃吧,总比在家看肥皂剧强。吃了一次,就有了后面一次接一次的吃请。开始,是一大桌人吃饭,渐渐,只有两三个人一起吃,到了最后,只有她和莫东生俩人吃。

沈亚楠收拾东西准备下班电话铃声适时响起一起吃饭吧,莫东生说。这次他请她在一家装修考究,陈设豪华的宾馆吃饭,他特意为她点了道木瓜炖雪蛤,说有润肤养颜的功效,属女士专用菜。他是很会照顾她的,替她揭开木瓜盅上的盖,加入鲜奶、冰糖,然后将调羹递到她手上。尝尝好不好吃。他期待地看着她。

沈亚楠接过调羹轻轻搅动,那白白的雪蛤小云朵样坐在糖水中,然后舀一调羹送入口中,慢慢品。糖水的甜渗入雪蛤的淡,慢慢地萦绕着,从原有的香滑顺口化为丝丝缕缕的清香可口,松软的雪蛤的弹性尽显出来,再顺着喉头柔柔地滑下,淡中带甜,软中带弹,滑中带润。她微笑说,好吃。

莫东生开心地笑着说,那就全吃掉。

他俩吃饭的包间窗户对着县城最繁华的街道。此时,夜色降临,窗外霓虹灯闪烁,三五成群的男女依次从她眼前迈着悠闲的步子经过。沈亚楠好久没有这样悠闲地欣赏街景,好久没有酒足饭饱之后,坐在豪华的贵宾席上,俯瞰这茫茫人海中芸芸众生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了,一种生活的优越感悠然而生。她突然感到,丰裕的物质生活也是人生的一种幸福。

莫东生是善于察言观色的,他看出沈亚楠心情不错,便在饭后提出陪她转转。

一长串服装店落在她俩身后,沈亚楠在一家专卖店的橱窗前停下脚步。明亮的玻璃橱窗内,一具塑料模特身上穿的桃红色的羊绒衫,吸引住沈亚楠的眼球。正是深秋,温暖的桃红色给人舒服的感觉。不用看吊牌,她知道价值不菲,于是,看了一眼便离开。

再次吃请,莫东生变魔术般拿出一个衣袋,打开让沈亚楠看。正是那件桃红色的羊绒衫,吊牌标价四位数,果然价值昂贵,在沈亚楠眼里简直就是天文数字。她用手抚摸着,软软的、柔柔的质感,给人很舒服的感觉。给你女朋友的?她将羊绒衫推给他。

给你买的,再说我没有女朋友。他又推给她。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沈亚楠又一次坚决地推给他。

这算什么?一点小意思,我做成一笔生意,就能买回好几百件。别那么看不起人,我们不是朋友吗?再说,已经买了,又不能退,你说咋办?

她沉吟片刻,说,衣服我留下,钱得还给你。

别提钱,提钱就是骂我。商人总是和铜臭联系着,是不是?亚楠同志。他急赤白脸地说。

她不再做声。

将衣袋交给她,莫东生匆匆离开,两条粗壮的腿快速倒腾着,似要要逃离某种危险似的。

那天晚上,沈亚楠做了个梦,梦里莫东生背着她趟一条小河。刚一上岸,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穷愁潦倒的陶哲之站在了她的面前,她象做了贼一样跑步逃离。醒来,她觉得奇怪,陶哲之离开好几个月了,她只在他刚离开时梦见过他,以后再也没梦见。人难道真是世上最健忘的东西?

心里有事,便少了往日的好睡眠,早晨起来,便是一对熊猫眼。时间不早了,匆匆赶去上班。

刚迈进大院门槛,姚晓兰从后面追上来,亚楠,帮我看看,这件衣服怎样?

桃红色的毛衣裹住她窈窕的身子,更显出她身段的玲珑有致。不错啊沈亚楠说。可用手触摸即获得粗劣的感觉。服装批发市场买的,品质能好到哪儿去?夫子庙的人大都穿的是这种外表光鲜的廉价货,一水洗过,就会起皱、起毛球,档次一下就跌了两三级。像她放在家的那件羊绒衫,她和她的同事有几人舍得穿?

沈亚楠放慢脚步,边走边打量工作了两年的夫子庙。平日没注意到的细节,此时放大着呈现眼前。油漆剥落的柱子,彩绘斑驳的廊檐,长满瓦霜的房顶,裂了纹的铺地方砖,吊着蛛网的墙角,在阳光下,一副旧日王孙穿着虽上乘却千疮百孔的绸缎衣的破败样。原来,以往眼里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掩饰的是这般落魄。这落魄的夫子庙不正象征了文化人形象的落魄吗?

沈亚楠蓦然有一丝心寒,也有几自卑。

 

(五)

 

沈亚楠收下羊绒衫的举动,大大鼓励了莫东生。他更频繁地请她吃饭,隔三差五送她礼品,小到发卡、发带、围巾、手套,大到时装、珠链、手镯等等。开始,沈亚楠只收他送的小礼品,渐渐的,手镯类的也不再拒绝。

秋末冬初的一天,人的关系有了质的突破。那天,在江滨酒店用完晚餐,莫东生将沈亚楠带回自己刚刚装修好的家—— 一套二百八十平米的大房子。宽阔的双阳台,六室、三卫三庭,高档仿古红木家具、一律进口豪华家用电器,电视墙是水印仿明代的一幅丈二大的山水画。沙发背后是两米四高,十六开的书架,书架上装满了古今中外的精装名著。莫东生告诉她,他父母另有房子住着,因此,自己是这套房子唯一的主人。

晚饭时喝了酒,彼此微醺,人便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一切都在非理性很自然的状态下发生了,莫东生把软瘫如泥的沈亚楠抱到了床上沈亚楠本能哭了,哭得很伤心。

风雨过后,沈亚楠痴呆呆地坐在床边。

你刚才一点不像平时的你。莫东生说。

我刚才什么样,平时又是什么样?沈亚楠低着头,伤感地问,声音是惨淡而凄楚的。

平时的你斯文、安静,还有点看不起人,刚才的你像个迷途的羊,失去母亲的孩子。

你!沈亚楠瞪大了眼睛。

不过,我喜欢斯斯文文的你,也喜欢羊羔一样的你。他赶紧抱住她说,斯斯文文的你,让我在朋友面前挣足面子,羊羔一样的你勾人的魂儿啊是不是?

沈亚楠没搭理他,忽地一下站起来,从衣架上拿下她的外衣,拎起她的包,飞快地逃出莫东生的家门。她知道,她踏上了一条荒芜而污秽的世俗之路。她已失去最珍贵的东西了。最珍贵?她还有资格说最珍贵吗?最珍贵的,因了她,在雪蛤、羊绒衫的攻击下丢盔弃甲

一颗泪珠从沈亚楠的眼角滚落下来。

沈亚楠一夜之间发生了判若俩人的变化,让夫子庙里的人惊愕得瞪大眼睛。

时令刚进入冬季,她已穿上白色貂皮短大衣,配一条银灰色齐膝连衣裙,脚一双尚未在县城普及开来的黑色长筒皮靴,脖子、耳朵、手上的铂金首饰,银光闪闪,叮当作响。连她的神情也发生了变化,不再单纯,见人客套地应酬着,遇到麻烦事躲着走,背地里嘲笑某个人的穷酸,在女同事面前有了故作的矜持、高傲,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显摆。

沈亚楠回来办理停薪留职手续。莫东生说,你那个班就不要上了,坐在家里,喝着咖啡,听着音乐,写着文章,当专业作家吧。一月下来就那几个银子,把人还绑在办公室,不值得,我随时想亲一下你都不方便。文学创作是一项灵感式的劳动,你能写则写,不能写则逛荡去,我养你。

原来你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职业,原来你以前说的都是假的!沈亚楠圆睁双眼,语气凌厉。

我怎敢看不起我家最有文化的人呢?宝贝,我是想让你好好享受生活,不想让你上班受累。这就是莫东生,一个善于察言观色、巧嘴八哥的男人,他知道如何抓住女人的心安抚她们。可女人偏偏吃这一套,也许女人有个共同的软肋——易被甜言蜜语哄骗沈亚楠不例外的属于这类女人,最终答应他停薪留职。

沈亚楠最后一次走进创作组的办公室,是在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后。那天,她最后一次抹桌、柜,最后一次拖了地。在清理自己的东西时,看见那本陶哲之送她的西蒙诺夫诗集,拿起来,翻到《等着我吧》,熟悉的诗句扑入眼帘,往日的一幕幕浮现眼前。沈亚楠红了眼圈,她迅速将诗集放在陶哲之的办公桌上,快步走向门口。在跨出门的瞬间,热泪滚滚而下。她心中默语着别了,陶哲之,我无法等你,毕竟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别了,西蒙诺夫,我不能永远生活在浪漫的、理想的、虚无漂渺的天国!

半个月后,沈亚楠嫁给莫东生。那天,夫子庙里的人多半没去喝喜酒,他们说,去了对不起陶哲之,也对不起自己。夫子庙的人在这件事上,不约而同地表现出文化人固有的值得称颂的东西。

  婚礼场面很大,许多商界有头有脸的人都去了。夫子庙里去喝喜酒的人回来说。

沈亚楠再没回过夫子庙,夫子庙的人也似乎忘了她。

 

(六)

 

陶哲之风风火火走进夫子庙时,大家正站在院里晒太阳聊天。下午四时,阳光已是强弩之末,可人们仍旧珍惜那带着暖意的光辉。

仿佛谁暗中规定了似的,每天上午十一时、下午四时左右,夫子庙的人不约而同走出办公室,在院子站一站,转一转,互相打声招呼,说几句天气晴朗、人们心情好的话。夏天,站在古柏下乘凉,冬天,站在太阳下晒一晒,春秋两季,则是看看花,闻闻花香,望望天上云卷云舒。

一身风尘、胡子拉碴、发梢齐耳的陶哲之从大门外走进来,一阵寒暄后,院子里的人突然默不作声。陶哲之开玩笑说,我才离开半年,茶就凉了?依然静默,空气凝重得让人窒息。陶哲之疑惑地朝自己办公室走去,关着的门让他有一丝恐慌,打开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桌上、柜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君子兰叶片发黄、耷拉着,西蒙诺夫也蒙上灰尘。

西蒙诺夫?西蒙诺夫怎会在这儿?一种不祥的感觉攫住了他。

一双温暖的手按在他的肩头,陶哲之回头看见了老馆长那双深邃而关切的眼光。

几个小时后,陶哲之走出办公室,走出夫子庙。

第二天,他照常上班下班,照常坐在办公桌前忙碌只是他不再说笑,没了笑脸,也绝口不提沈亚楠。以前那个高大俊朗的男子,一下子变得灰暗、落魄,没了精神,人也似乎老了十岁。

腊月将近的一天,老馆长和陶哲之接到省电视台打来的电话,说省台计划春节后拍摄《葫芦岛人家》,希望剧作者配合云云。

这天,空中飘着小雪,急性子的孩子已开始燃放鞭炮,酝酿出些许年的味道。这样的气氛,这样似曾相识的景象,陶哲之冰冷的心涌动一丝暖流。应该告诉亚楠,让她也高兴。他对自己说。他走出办公室,走到院子,隐隐约约的,一团火红的云朝他靠近,却总是和他隔着一段距离。于是,他追着那团忽隐忽现的红云出了夫子庙,走到大街上。

陶哲之是在穿越大街时出事的。当时,一辆大货速度极快,司机发现有人穿越,急忙采取紧急措施,但还是没来得及,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软软倒下。他倒下的那刻,脸上开满了红色花朵。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穿越街道,更不知道他是被一团红云牵引着穿越大货呼啸而来的街道。陶哲之就这样走了。小县城的一代诗魂,就这样陨落了。埋葬陶哲之那天,省作协,省剧协,省群艺馆等上级领导单位和文友发来唁电,派人送来

花圈,县政协副主席、文化局局长、文联主席等,参加了他的追悼会。

 沈亚楠是在送葬人群纷纷离去后,一个人扑向陶哲之的坟头的。

 

(七)

 

《葫芦岛人家》如期拍摄,沈亚楠终止停薪留职,提前上班,作为文化馆的派出代表,跟随摄制组协助拍摄工作。

完成拍摄那天,莫东生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同意离婚。我算明白了,我费尽心机得到你人,可永远得不到你的心。陶哲之死了,我连你的身体也得不到了。莫东生一副大彻大悟的神情

夫子庙的破败终于引起有关方面的关注,省文物局划拨巨款维修古庙。可以想象,几年后,古老的夫子庙一定会重现古朴典雅的美轮美奂,成为枫城一处耀眼的人文景观。文化大院的人为此而兴奋着。

举行夫子庙维修启动仪式那天,一袭红色长裙的沈亚楠悄悄退出人群,走出夫子庙,她要将这好消息告诉陶哲之,让他和她和大家一起享受这巨大的欢乐。因为对于枫城文化人来说,这毕竟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此文获陕西省职工艺术节征文一等奖    作者:梁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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