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事袁国燕:荷叶与小棉袄

理事袁国燕:荷叶与小棉袄

2013-07-17 13:40:27    58次点击               发布者:李铂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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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一天的某一刻,我忽然发现,在自己发表的浩瀚的文章列表中,竟没有一篇与母亲有关。她一直默默地隐在我的文字之外。仿佛我和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没有母亲没有成长,就一下子成人。静下心来细想难以成文的原因,竟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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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记得,冰心老人在一篇文章中,将母亲喻为女儿遮风挡雨的荷叶。现代人孩子少了,又把女儿喻为母亲的贴心小棉袄。然而,在我看来,自己并不是小棉袄,母亲似乎也不是荷叶。

 从记事起,我对母亲似乎只有一种感觉,怕。母亲对我,更多的也只是沉默,然而她的威严,已经无声的浸在周围的空气里,让人呼吸紧张。母亲是县城一个乡镇小学的教师,严厉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镇子里的小伙伴们,都不愿意被分到母亲班里。可也有很多的家长,常常登门,要求把自己调皮的儿子或聪颖的女儿,转到母亲所带的班里。
 母亲事事不服输,事事抢在先。她对穿戴十分讲究,虽然好衣服不多,但每逢外出,必然会从箱子里翻出一整套备好的衣服、鞋和围巾等点缀品,从里换到外,从头换到脚。一个女人所有的整洁和面子,母亲都有。一个教师所有的责任与管教,母亲更有。
记得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在母亲的班里,做她的学生。既是母女又是学生,全班学生的焦点自然都集中在我的身上。于是,我成了母亲打造和树立的样板。成绩必须第一,作文必须能当范文,必须遵守各项纪律。总之,事事必须带头。
可有一次,在母亲严治自习纪律的时候,我违了纪。
 记得是一节自习课。不知为什么,正在写作业的我,思想渐渐开了小差,忽然想起了电影里的一个破案情节:一个长得很帅的地下党将一个鹰爪状的东西掷出去,那东西五指就像生了根一样,深深扎进墙里,然后人就顺着鹰爪上附带的绳子,“嗖嗖”几下,顺利爬到了房顶。想着想着,就心血来潮,便在作业本上撕了几页纸,折成尖尖的帽子戴在五指上。然后,举起胳膊,戳了戳前排女生的脊背,待她回过头来,我猛然张开五指,说:看,鹰爪来也!女生先是一愣,随即惊叫一声,全班哗然!
这样的情景,正好被悄悄站在教室门口的母亲看见。我连忙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用耳朵捕捉动静。空气凝固不动,教室里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见。随着一阵低沉而坚定的脚步声,我知道母亲在一步一步向我走来。近了,近了。猛听一声:袁国燕,给我站起来!我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深深低下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更不敢回答母亲的责问。我知道,全班40多双眼睛都在盯着母亲,看着我。母亲像是在质问一块沉默的木桩,严厉而漫长的批判过去后,似乎起不到“杀鸡给猴看”的效果。于是,只听见“咚”得一声,盛怒的母亲将我的书包----也是她亲手缝制的碎花书包,径直从三楼的窗户扔了下去。
 文具散了一地,花碎了一地,我的心也碎了一地。
 我“哇”的一声痛叫,冲出教室,奔向空旷无际的田野。在麦地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到天黑,哭泣到天黑,直到母亲找到我。少年的委屈,刺痛而深刻。母亲却并没有安慰或解释什么,硬生生的牵着我的胳膊,把我拽回教工宿舍。怯怯的进门后,发现我的书包已经被整理好了,依旧躺在那张刷着暗红油漆的方桌上,还有两碗已经凉了饭和一碟土豆丝。母亲热了饭,我没有吃,母亲也没有劝。
 晚上,我和她照样分睡在床的两头。我僵硬的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半夜,迷迷糊糊听到母亲的叹息声,同时感到自己的脚,似乎伸进了一个温暖的港湾。
 我渴望母亲的怀抱和温暖,哪怕是在我泪眼婆娑的时候,只摸摸我的头,擦擦我的泪,哪怕不说一句话都行。可,母亲却总是冷冷的,该怎样就怎样,既没有解释,也没有安慰。那时的我,一直不理解母亲,更加渴望关爱,渴望温暖。小小的心灵,甚至幼稚的想,要是能把母亲和哪个同学的母亲换一下,该多好。
 在我一年年的成长中,母亲保持着她一贯的严厉。父亲在外地工作,两个哥哥在县城上高中,唯有我,天天和母亲在一起。怕,一直是我少年时期对母亲最深的记忆。我不懂母亲良好的教学效果,我不懂大人们的争强好胜,我更不懂母亲的优秀和能干,母亲的美丽和忧伤。我只要爱。
 后来,我外出上学,参加工作,结束了与母亲天天相处的日子。单位离家不近也不远,刚刚好的距离,一周可轻松回去一两趟。然而,距离却并没有产生美。我依旧不懂母亲,更不理解她的冷。尤其是在我的婚事上,她不甚关心。但得知我有了男朋友后,却坚决要求我断绝与男朋友的关系。说那个男孩家教不好,家庭环境不好等等。恋爱中的女子,哪听得进去这样的理由,哪能轻易对如此霸道的要求妥协呢。于是,我不回家,企图等待母亲回心转意。第一个月,双方都没有动静,第二个月过去后,我等来的却是母亲让哥哥捎来的话:再不回家,就断绝母女关系。而且要一次性赔付父母20年的抚养费!刚刚参加工作的我,吓傻了,折磨斗争了几天之后,灰溜溜地回家了。尽管十分不满、不愿意、不理解。
 很久以后听到别人说,我的那个男友花心且小肚鸡肠,而且他母亲为人刻薄家法森严。他谈了很多女朋友,最终结成正果的那一个,也不堪忍受而离婚。原来,母亲用她几十年的生活经验和阅历,早已看出我选择的那个人,不会给我幸福。但我哪听得进去呀。不得已,母亲使出了她的杀手锏,逼我回家。用这种冷方式,来修正我的人生航向。
 最终与我牵手的这位先生,是我自己选定的。母亲还是不太满意,但也没有过多的反对,只是给我分析了优劣、预言了我的未来,让我自己决定。很多年以后,重新回想母亲对我婚姻的预言,佩服得五体投地。母亲虽然只是小学教师,却有极强的看人、看事、看世界的能力,遗憾的是一点也没有遗传给我。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样样精通,织毛衣能织出上百种花样,刺绣的小鸟仿佛手一抓便会翩然飞走,爱乐曲、会美术,既懂文,又通理,在学校是全能教师。什么课都能上,教师谁有个急事,都会找到她,帮忙替代上节课。
 现在,母亲退休了,却退而不休。继续发挥她极强的学习和领悟能力,养花、做刺绣工艺品。眼不离花卉书,手不离刺绣活,闲时就和花友、绣友交流技艺,眼里溢出的,全是爱,心里散发出来的,全是阳光。
 把我们一个个养大后,母亲又痴迷养花。大概是把花当人养。一年四季,母亲的小院姹紫嫣红,婉约的紫滕、热烈的石榴、不败的月季……每次回去,都会遇到花友寻上门来,向母亲讨教养花经。县城小小的花卉市场,母亲逢集必去。仔细转每一个花铺、赏每一盆花,然后泡在那里与花商讨价还价,或者和熟识的花友切磋养花经。养花,让母亲的退休生活丰盈而繁华。
 随着一年年老去,母亲虽然依旧爱美,却开始不染发了。人也慈祥、舒朗和包容了。从前母亲总是说:女娃是泼出去的水,养女儿纯粹是给社会尽义务,是桩亏本生意。可现在,每当别人夸起我的时候,她都一改从前的恨铁不成钢,向人家细数我把孩子教育得如何好,在大城市工作多么辛苦。最让我想不到的是,母亲居然完整收藏着我小学每一学期的作文本,整整齐齐码在书柜里。给她的孙子们辅导作文时,总是以我为标准:“看看,你姑小时候的文章是如何写的。”
 我出版第一本作品集的时候,给家里拿了一本,偷偷放在母亲的枕头边,不敢给她说。我的书不完美,没有勇气当面给她,怕让事事都追求完美的母亲,失望。回来后心里忐忑了好长时间。终于有一天,接到大哥电话:爸妈看到你的书,知道你还获了冰心文学奖,很高兴,说:没想到咱家还出了个作家!她把书摆在书橱醒目位置,闲了就看,把看你的书作为一种享乐,把个别字段都背过了。                                            
 我舒了一口气。却又后悔:真应该写得更好些。到西安工作以后,居然常常想母亲。不知道母亲有没有想我。但每次我回家,走时总是大包小包,有她亲手给外孙做的鞋,有她种的菜,新鲜土鸡蛋等等。得知我在西安买房的时候,坚决要资助我。跑到银行取了3万块钱,放在家里,夜夜严闭门窗,白天也不出远门,只是为了等我回家时,能够直接把钱递到我手上。在我喜迁新居的时候,母亲百里迢迢从县城运来她精心养育的兰花和茶花,点缀我的新家。一屋的花香,其实散发的都是母亲的气息。母亲回家了,却把她的气息留给了我。
 现在,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不再急急来匆匆去,而是放下浮事,安坐在小凳上,听父母唠叨身体,啰嗦家事,回忆往事。笑微微地,看她们的驼背、白发,浊眼。希望父母,好好地。
到现在才明白,子女和父母的关系往往是:从依赖到对立,再到理解和爱。而要到达这种关系的第三个境界,需要漫长的等待,需要时光的磨砺。往往得等到子女成年、阅世、也做了父母之后,才能抵达。
  到现在才明白,“子欲孝而亲不在”所浸透的情感。从这句古语里,我仿佛看到很多很多颗深怀无奈的心灵,在静夜里的某一刻,想起阴阳两隔的亲人,任身体被悲伤掏空、被遗憾击伤。而父母健在的我,是幸运的,幸福的。上帝给我时间和机会,让我在理解、懂得了她们之后,能够用“理解”去尽孝道,能够用“懂得”尽到最高境界的孝道。
  到现在才明白,原来,母亲一直就是呵护我的荷叶,我也是母亲贴心的小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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